隐去惊世骇俗的过往，天一下子就云展云舒。
寒碧与窈窕
就经历来说，居住在青岛日本中学和国立大学咫尺之处的吕美荪，似乎极少和校内学人互动。这个曾被章士钊称许“天下知名”的知识女性，1930年落户青岛时，已接近50岁，在鱼山路择屋居住，取名寒碧山庄。随即成为“寒碧山庄松百株，中有岛仙窈窕居”的风景。
吕美荪的邻居中，有国立青岛大学教务长张道藩，也有图书馆长梁实秋，路上徐行的，不乏执教青岛大学的杨振声、闻一多、黄敬思、黄际遇、宋春舫、赵太侔、汤腾汉、曾省、闻宥、赵少侯、游国恩、沈从文、傅鹰、任之恭和来青岛大学讲学的蔡元培、胡适、冯友兰、顾颉刚等学界名流。而旁边的日本中学亦属一流资源配置，设置有礼堂、地史教室、武道场、化学实验室、理化讲义室、物理实验室、图书馆、博物标本室、博物实验室、运动场等设施，建设费用高达50万元，师资力量雄厚，研究气氛浓郁。除了黄孝纾等少数几位，吕美荪和两个学校的教员，各行其是，各走各的道。一个时不时就拿皇太后说事的人，与新派知识人的隔膜，不言自明。
风光一时的寒碧山庄，为后来的鱼山路7号，一条C形的石头路曲径通幽，距离同期梁实秋租住的鱼山路房子不到50米，却似泾渭分明，一个在光亮处，一个在隐蔽中。吕美荪和梁实秋，各在C形石径的两端，各自守护着喜欢的事情，新与旧，中与西，寂寞与喧嚣，樱花与西府海棠，井水不犯河水。
在梁实秋的家里，能够清晰地看到西北方巍峨的前德国总督官邸：“推开北窗，有一层层的青山在望。不远的一个小丘有一座楼阁矗立，像堡垒似的，有俯瞰全市傲视群山之势，人称总督府，是从前德国总督的官邸，平民是不敢近的，青岛收回之后作为冠盖往来的饮宴之地，平民还是不能进去的（听说后来有时候也偶尔开放）。”吕美荪寒碧山庄的地势更高，视野也就更开阔。入夜，“海潮音复起，起听倚庭栏”的若有所思，被主人一再渲染，成为寻觅寒碧山庄日常起居的关键词。而言谈举止间“诗成笑傲飘云裾”的从容，则辄为话题。
经年之后，依旧僻静的鱼山路旁，吕美荪的老居尚存，只是经过多次粉饰，门窗都已改装，外表去除岁月的沧桑痕迹后简化许多，也失去了往昔风采。想当年这里曾车水马龙，攘来熙往，令人慨叹时光变迁。门上雨棚似是旧物，设计流畅得体，隐约让人能够联想起城市的不凡来路。
安徽旌德吕氏
吕美荪是安徽旌德人，1881年生于北京。父吕凤岐为光绪乙丑年（1877年）进士，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后派往山西做学政三年，回到家乡后，因病而逝。母严士瑜字韵娥，出身安徽来安官宦世家，能诗。1877年和吕凤岐一起获赐进士的共131人，其中有吴县吴郁生，后来吕美荪整理父亲的《静然斋杂著》，请来作序的就是同在青岛寓居的吴郁生。吴氏当仁不让，大清早伴着西边火车站的汽笛，一蹴而就。
作为吕美荪父执，吴郁生对同城晚辈亦谓关爱有加，婚丧嫁娶，皆礼尚往来。1932年初夏吕美荪儿子䌹德纳妇，青岛市府参事周家彦题笺的一册红色《寒碧山庄花烛词》印本，起首便是“耆龄侍郎丈，扶鸠降其尊”的“吴蔚若年伯赐章”，世事洞明的人情练达，依稀可见：“曾共耆英集凤池，金闺今复贺孙枝，谢家玉树歌连理，咏絮才人合有诗。”
对家世，吕美荪1938年11月30日在鱼山路家中曾向《青岛平民报》记者夏志娴如是说：“我自幼生长于旧礼教的家庭，父亲对于女儿的读书，尤其严厉。我自小生性逃学，也不知罚了多少跪，挨了多少打。我的父亲是前清翰林，放过一任山西学政。学政本是清苦的官，虽有些微的宦囊，自父亲去世，也就完了。”之后辗转到青岛，吕美荪将自己的日子描述为：“吾生历艰阻，笄年泣葛帔。亲本皇华使，三晋犹思惠。遗此弱息身，敢云天所弃。负米走东沈，乞食向南裔。崎岖三十载，垄木独流涕。凫山与歇浦，两亲墓无祭。勿使馁余先，勉㫋维余嗣。”
吕凤岐育有四女，依次为惠如、美荪、碧城、坤秀。吕惠如、吕美荪、吕碧城都以诗文闻名，章士钊的所谓“淮南三吕，天下知名”，指的就是这三姐妹。吕惠如（1875-1925）任南京两江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多年，遗有《惠如诗稿词稿文存》《惠如长短句》存世。吕碧城（1884-1943）为天津《大公报》第一位女编辑，1907年春曾为秋瑾主编的《中国女报》撰写发刊词。1912年袁世凯在北京出任民国临时大总统，被聘为总统府秘书，1918年前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学与美术，四年后学成归国，1926年再度出国，漫游欧美七年，其间将见闻写成《欧美漫游录》连载于北京《顺天时报》和上海《半月》杂志。吕碧城诗词造诣深厚，尤擅填词，被誉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有《吕碧城集》《信芳集》《晓珠词》《雪绘词》《香光小录》等遗世。1930年吕碧城正式皈依三宝，成为在家居士，法名曼智。1943年1月24日61岁时在香港九龙孤独辞世。吕坤秀（1888-1914）先后在吉林、厦门女子师范学校任教，27岁病卒厦门女师。吕氏四姐妹中，吕碧城、吕坤秀都终身未嫁。
吕美荪自小聪颖，5岁读完《三字经》《千字文》，11岁时能写《四书》命题文章，12岁时开始写格律诗，14岁时父亲病故，遂“由丰厚之家一变而为孤寒之女”。吕美荪回忆：“先母严淑人克俭克柔，年二十七嫔于我先君。幼怜于亲，得其诗学，亦上承其外大母沈湘佩夫人之余绪也。”此“外大母沈湘佩”，是吕母严士瑜外婆、清代著名女才子沈善宝。沈善宝一生著述甚丰，计有《鸿雪楼诗集》十二卷、《续集》八卷、《名媛诗话》十六卷等多种。如此丰富的“上承”资源，对吕美荪来说，无疑是个难得的营养库。但后来吕美荪追忆这一时期时，却不无自嘲：“我在十四五岁的时候，遵奉母命勤苦读书，预备自立，无奈秉性愚笨，读书不成，学画不成，学医又不成。”
人生有如朝露
20岁之后，吕美荪应邀到天津出任北洋女子公学教习，兼北洋高等女学堂总教习，其间大量阅读现代书籍。同一时期，姐妹之间围绕着与《大公报》创办人英敛之的交错恋情，伦理边界日趋失控，逐渐与妹妹吕碧城交恶。1907年，24岁的吕美荪下嫁朱翰章，一场缺失记录的婚姻由此开始，及至生子。
在天津时，吕一次去《大公报》途中被电车撞伤，左腕骨粉碎骨折，昏迷七天，直隶总督袁世凯闻讯后，将巡警总办段之贵训斥了一顿，并派其子袁克文到医院慰问，可见魅力。后其父同年挚友赵尔巽任东三省总督，约请吕到奉天任奉天女子师范学堂教务长，中日合办女子美术学校教员、名誉校长。在奉天期间，赵尔巽经常过问吕美荪的工作起居。
然而，对这一时间段“欲说还休”的经历，吕美荪后来似乎只愿意感激朝廷：“到了二十岁后，听说有了女学堂，便由上海独自一人乘轮船统舱到天津，求作女学生。不料交运竟作了河北女子公学教习，北洋高等女学堂总教习。后来东三省将军赵公尔巽，招我充任奉天女子师范学堂教务长，兼国文历史教员，更兼中日合办女子美术学校教员及名誉校长。北洋提学司又调我回天津，充任北洋女子中学监督。不久又为奉天提学司调回，仍旧任女子师范学堂原职。这时衣食丰足，脱了恶鬼穷胎，连老母也迎养到天津，住了四十块钱的大洋房子。我于光绪宣统年间在奉天，经历过一任将军两任总督的更换，而我的职务照常不动，这全是慈禧皇太后的恩纶，而且月俸甲于全国的女校长女教员，也是皇太后的慈恩，使我那时得奉养老母，稍尽返哺，为私如何不感激朝廷！”
传说20多岁时，吕美荪曾受到光绪皇帝召见，光绪对其才学多有赏识。吕美荪和梁启超的文字之交甚密，为此曾引起康有为不满，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住上海，吕曾趋前拜访，康拒不接待。吕美荪《葂丽园随笔》记述：“民国某年，寓居沪西，余往访之，拒不见，盖知余与梁任公为文字友，恶其徒，而兼及余。”康有为1927年殁于青岛后，吕美荪亦迁居青岛，记康“墓埋一坡垞之上，首俯而末翘，形势略为倒悬，且不封不树，询于人云，其遗命防其毁也”。字里行间，隐约不屑。
期间，吕美荪与秋瑾的交恶，也颇具戏剧性。吕美荪自述：“有一位秋瑾女士，留学日本，彼此并未见过面。她常常有信给我，后来的信，满纸流血革命。我回信说：我们女子第一在开通风气与办女学，第二在有母亲的博得微薪奉养高堂，其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她看见这信，回信大骂我是凉血动物，不足交的丫头，从此绝交了。可是她由日本回到绍兴，被杀的时候，我在奉天，因恐怕平时通信的连累，连夜入关到天津，藏到日本领事馆。一次小坐片时，想想不稳，赶紧又避到北戴河一个英国人家。后来细想，我既于心无愧，何必躲藏，于是大胆出来，也就平安无事，这也算我生平遭过第一回的大惊了。”
30岁后吕美荪离开奉天，在苏、皖、闽、沪等地女子中学任教，“做过福建女子师范学校、安徽女子师范学校校长教员”。“行历八九省，南北极国境。”“自民国十二年，便隐居南京，改了行当，随着泥糊腿的瓦木匠先生们实地练习造房子。建筑学我虽不知，可是砌个鸡窝，搭个牛棚猪圈，我是刮刮叫的。无事时我更做了法政学校校外生，法律上的第几百几十条，我更糊涂不知。不过偶然遇着有人向我讨一毛八分的零星小债，我一时凑手不及，便说容我翻翻律条，看看时效过了没有——我的法律知识，如此而已。”
就个人经历来说，生于1882年的吕美荪，诗情、才学、心性、决绝、痴迷，一个不少，半个不缺，将自己活成了欲哭无泪的“黑色幽默”。晚年在青岛自谓“人生百年有如朝露，阳景一出晞灭无痕”，当是透彻之论。诗界南北圈子，其名人人知晓，也算是实至名归。在陈诗1940年印行的《尊瓠室诗话补》中，其对吕的评价不温不火：“旌德吕仲素女士（美荪）乃瑞田学使（凤岐）次女，善诗文。羁居青岛，曾刻先德《静然斋笔记》。有《得鹤柴世丈书次韵奉酬》云：‘来向营邱老，闺中一草衣。山川倦游览，诗礼念庭闱。歌罢伤薇落，天寒无竹依。仁风期有勖，莫使玉音稀。’”
一句“羁居青岛”，拘束之状欲言又止。
庭柯疏影
栖息青岛，对吕美荪来说似乎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其1938年冬日在答《青岛平民报》记者问时说：“民国十九年来青岛隐居，作终老计。因我生长北方，而且我的始祖本是山东人，我算是回祖先的老家。爱此地的山辉海丽，常常作诗。有人说我的诗，是学汉魏。我便正色答道：何敢何敢，但是每次苦吟，急得一身臭汗，不过算是汗味诗罢了。我的诗已出版的，有《葂丽园集》全部，约近千首。在每年春秋佳日，我便捆载诗集遍游南北，出而卖诗，其实谁人要这无用的东西，实在是向阁老们打打秋丰，比叫化子沿门讨乞强得多啦。既能游山玩水扩充眼世，又得三百五百的满载而归。可是现下因时局的关系，我这笔生意久已做不成了，只好衣食紧缩，苦度日月了。”
定居青岛后，寒碧山庄主人的真实生活状况令人困惑，一边是广泛交结社会人士、学者名流，迎来送往，不厌其烦；一边又是“日处闲逸”、“日夕幽居”、“庭柯疏影”，读书作诗，看山观海，游历崂山揽胜，其中的矛盾显而易见。尽管有吕美荪青岛期间诗风渐“平淡清新”的说法，但读其《岛夜》《山家》，仍会觉谢绝尘世的气息跃然纸上：
“海怒天风起，星镫一岛寒。庭柯画疏影，轮月出遥峦。灵景成幽赏，吾庐爱夜阑。谢无三匝感，应此戢孤翰。”（《岛夜》）
“山家春气晚，四月鸟声绵。一客睡初足，满庭花欲然。”（《山家》）
两诗前者写寒宵望月，后者记晨起观花，不乏日常化的平淡，却也蕴涵更多超凡脱俗之气。
虽然号称齐州女布衣，但山庄有电话，出入有座驾，一般老百姓大概是看不清楚吕美荪的真实模样的。想想煌煌齐州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进进出出，面子自然不能丢。看上去，吕美荪的趣味和旁边国立大学的风格不怎么对路，熙来攘往的访问者中，不大有新诗人，倒是不乏一班旧文化的卫道士，诸如赵尔巽、叶恭绰、严复、吕海寰、劳乃宣、刘廷琛、吴郁生、黄曾源、张公制、黄孝纾、于春圃等等，辄有诗词酬答。
1932年9月15日，黄孝纾与袁道冲、吕美荪、黄孝平游石老人，作《石老人游记》。而收录在黄孝纾《劳山集》中的《减字木兰花外九水与美荪同游二阆》《浣溪沙石门峡与美荪同游》《下清宫与孑民美荪瓠厂同游》《邀同美荪漀弟游外九水》，不乏妙趣横生的山光水色与海风波涛，山间人影摇动，林中软语飘逸。其间，作为女性诗人的吕美荪，不论状物抒情咏叹凝思畅想，词章始终不乏奇异光彩。后人评论吕诗“既有对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浩叹，又表现了自己幽栖的心境和对各地景物的妙赏”，想象奇诡、壮观、飞动、神游。
令人困惑的是，1932年首春上澣吕美荪的儿子䌹德与前港务局秘书徐心庵之四女结婚，引来沈成章、吴蔚若、杜星曹、魏在田、胡春台、袁道冲、隋即吾、黄槐瘿、汪甥复、周伯益、吴潜甫等一干学政绅界雅士祝福花好月圆，“众仙琴岛和春声”，可整个过程只看见吕美荪一个人的衷肠诉说，没人说起䌹德的父亲姓甚名谁。好像吕美荪也很享受这份独角戏的聚光效应，一场“惭愧蓬蒿户，光辉一何新”的婚礼，琴瑟和谐，鸾凤和鸣的背后，埋藏着一段不可言说的隐情。
不过，吕美荪儿子䌹德的婚姻，不到一年就遭到了吕美荪的无情讨伐，矛头直指徐女，斥之为“逆媳”，并在1933年3月6日的《青岛时报》第一版发布声明，为“逆媳徐氏悍泼凶蛮肆意骚扰，启事伏乞族戚乡友公鉴”。撕破脸将家庭私事公开化，大约是迫不得已。一个女子究竟是干了什么让吕美荪勃然大怒，报纸上笼统披露出的信息，并不能得出真相。但婆婆吕美荪对儿媳徐氏的声讨举动，撕破了上流社会谨小慎微的体面，在1930年代的青岛也算是石破天惊了。
种种现实困扰之中，吕美荪佛教修行的觉悟线索，在青岛若隐若现。1931年夏前北洋交通总长叶恭绰抵达青岛避暑，促成湛山寺佛缘，推荐倓虚法师到青岛负责佛寺兴建。十年后广觉撰《倓虚法师事略》记曰，“叶遐庵居士甚礼敬之，请法师讲经于青岛，并筹建湛山寺，设僧学。廿三年，寺后殿落成。学僧络绎至，师乃订学规，立课程，聘讲师，事无大小，必躬亲之，其所期望者盖甚殷也。”有记录称，吕美荪在湛山寺建成后，经常前往与倓虚讨论佛经。
1934年春，青岛降大雪，银装素裹，玉宇琼楼。吕美荪作《甲戌二月既望青岛喜见春雪爱赋长句就正诗家并乞雅和》四首，寄往全国同好，回信和答者45人。其中杨圻《奉知美荪春雪诗并道近况》逸趣横生：“昔有诗天子，今看女布衣。高斋对清雪，芳木带余晖。相忆渺天末，朗吟寒翠微。静言见殊致，隐德敢轻几。莽莽莺花气，幽幽山海春。况当兵马里，踯躅远游人。懒病忘新历，羁栖似逐臣。齐烟绿不尽，输尔及芳辰。”后来，吕美荪将这些和吟编辑成《阳春白雪词》出版，以为纪念。以诗和寒碧山庄为中心，齐州女布衣活出一个吕美荪有限张扬的“青岛时代”，以柔克刚，软弱与坚硬相得益彰，互为表里。电闪雷鸣之中，小桥流水，波澜不惊。
这样的日子，大致成了吕美荪青岛生活的常态。（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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