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访诗
常态日久天长,异想就破土而生。这发生在“不走寻常路”的吕美荪身上,似天经地义。
1935年时,鉴于“大半生为衣食二字,忙个不休,有志游历各国,开开眼界,无奈既无工夫,又无此钱”,吕美荪将想出国考察的夙愿告知青岛市长沈鸿烈,得到支持。就前期准备,吕美荪刻意忽略了隐约浮现的争议,仅以友人“代恳请青岛日本总领事田尻义先生,为我介绍于东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冈田兼一部长”的说法一笔带过。
1935年9月25日,吕美荪由青岛乘日光丸海船启航赴日本。本地的《青岛时报》和《青岛民报》,都对吕美荪的之行,保持了一如既往的缄默。
吕美荪自记:“九月二十五日,黎明即起,维时秋气正爽,林木横仓,顾视园宇一周,复怀我狸奴,抚我獒犬,有小别依依之意。入室怱迫进食,即携行李登日光丸,而送行者亦纷至。近十一时,舟将启椗,诸好友及儿子䌹德俱一一握别,登岸扬冠以送,余亦凭栏挥巾相向以招。烟水既遥隐我仙岛,乃徘徊舟廊复踯躅客室,以自遣其岑寂。盖同舟胥为日人,而余不习日语,亦苦甚矣。”
在日本的40天中,吕美荪以民间学者的身份拜访了中国驻日大使、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长、艺文社等诗词社团、社会名流,与日本文化界进行了广泛的接触交流,同时与山本二峰、阪本苹园、冈田鹤田、国分青崖、盐谷节山、板桥爱太、白岩龙平等四十余诗人唱和,影响颇大。其间逢日本一年一度的菊花会,按习俗,菊花会以天皇、皇后名义邀请皇族勋贵、政府大臣、外国大使,每人一份请柬,一张吃茶座号票,一张粘在车上的菊花章通行证,访问日本的吕美荪也受到邀请,11月5日在新宿御园参加了观菊招待会。
1935年11月7日吕美荪回国后,开始编撰《瀛洲访诗记》,1936年6月在青岛完成印制。寓居青岛的前山东教育厅长于元芳,在序中透露了吕氏日本之行前因后果及访诗记成篇过程:“吕美荪女史将有海外之游,已约舟治装戒期矣。尼之赞之者,纷如也。女史毅然谢众议,挟其橐中诗数百首,孑孑一身涉沧溟,问禁邻国。至则登其阙庭,览其山川都邑之美,与其朝野上下名公、巨卿、贤士大夫交游月有一旬,而后返。倾其橐得新诗若干首,彼邦人士赠答宴饯诗若干首,又名刺、肖像、酬简杂记堆积满几案,浩穰陆离,烦委殊甚踰数月。女史栉比而述其概,甄异䌷奇,纵翰独往记成,颜曰瀛洲访诗,将付印矣。尼之赞之者,又纷如也。”由此可见,吕美荪的瀛洲访诗,自始至终都不无争议。
吕美荪在《瀛洲访诗记》中记述了这次访日的过程和诗作,如《访大诗人国分青崖先生于楠庄》《访前首相若槻礼次郎男爵于伊东》《东京艺文社诸诗家雅叙园公燕》《访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长冈田兼一先生》等,对日本文化的鼓吹不遗余力。其中诗作如《艺文社招燕赋谢》其一云:“夙慕斯文越远程,彬彬歘使寸心倾。为赓雅颂群贤集,拜诵珠玑万斛明。于此升平见祥瑞,已传佳话遍蓬瀛。二峰合并青崖叟,皓首诗坛共主盟。”极尽渲染与日本诗人的唱和之乐。青岛沦陷后,吕因为将菊花会请柬带回了青岛,成为她在日本占领时期的保护伞,其间张公制因不为占领军驱使,频遭骚扰,幸得吕美荪调停,始获安居。
1930年代中后是吕美荪创作活动的高峰期,辄以诗名见教诸家,并引发关注。1936年5月,上海达文书店出版汪君寒编《现代名家诗选》,收录吕美荪七绝三首、五律一首、五绝二首。其中《阵雨》写“阵雨从东来,庭柯皆润浥。翠叶垂流澌,明珠坠其粒”,细致入微,活灵活现,生趣盎然。汪君寒的这本名家诗,同时收录的还有章炳麟、梁任公、汪兆铭、谭延闿、王国维、王辑唐、柯邵忞等人的诗作。1936年6月,其《瀛洲访诗记》由河北路13号青岛华昌大印刷发行,著者署齐州女布衣吕美荪。年中《正报》亦载吕美荪假联青社常会演讲。1937年1月30日,其《丙子岁暮寄族弟辟支》刊登《卫星》杂志第一卷第一号。《卫星》由陈丹崖、范烟桥编辑,李钟承发行,社址在苏州公园内吴县图书馆国学会。由青岛外至东京,内至北平、上海、吴县,齐州女布衣吕美荪的诗歌路线图,层峦叠嶂,绵延不断。
吕美荪在战前最后几个月与弘一法师的结识,或许是其了因佛性的写照。1937年夏末弘一法师赴湛山寺讲律,传吕美荪曾前往与其彻夜谈经。但在弘一法师的个人通信中,并没有相关记录。
待死轩中汉魏诗
1938年1月青岛沦陷后,吕美荪的生活似未受到过大干扰。在《青岛平民报》1938年12月1日和2日两天刊登的《青岛女诗人吕美荪女士访问记》中,“将届六旬”自称“病废”的吕美荪表示,“在此养病期间,无以清遣,打算作一本汉魏诗说的书,以便与我国及友邦能诗之士,共同努力汉诗复古。可是作了半年,尚未完成,这也是病的原因。”
她以退隐姿态坦言:“我一生走了九省,以致身体早衰,近年来浑身是病,而且血压过高,头脑时时昏晕,手脚时时酸麻,因此闭门少出,一心念佛静养。我曾写了一个匾额,是‘待死轩’三个大字。又作了一副对子,上联是:行万里路作九省客辛辛苦苦究竟为着么事;下联是:持牟尼珠念弥陀经糊糊涂涂便当求了此生。我的字太坏,怕人笑话,不敢挂在屋里,只好写个小纸条,藏在袖子里,有时候掏出来看看,也就自命是个达人旷士,清清闲闲,安安逸逸,以待呜呼哀哉尚飨了。”
日本人来了,居于青岛一隅的吕美荪,依然能够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1938年的《青岛新民报》上,诸如“吕美荪女士招遊丹山,看梨花喜赋长句”这样的逸闻,脉脉含情,无伤大雅,不一而足。其后,诸如1940年5月12日《青岛新民报》刊登的吕美荪诗《题张君秋》,以“梨园万树无颜色,染出樱桃一树花”比附,同样充斥着置身世外桃源的风和日丽。华族沦陷的窘迫与焦虑,在吕美荪风花雪月的笔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1940年10月6日,寓居青岛近30年的前清遗老吴郁生在湖北路33号病故,享年87岁。吴郁生为吕美荪父执,与其父吕凤岐同年获赐进士,吕美荪辑录父亲《静然斋杂著》时,曾请吴郁生作序,两代人彼此在青岛亦多有诗词唱和。10月27日本地政要为吴郁生送葬,吕美荪撰挽联曰:九重承宠,八座承荣,大节矢初衷,瞑目未忘逢世变。金榜同登,木天同陟,严亲先见背,伤心岂独哭公来。遥想早逝的父亲,吕美荪自是悲泣交加,难以平静。在这个日见寒冷的日子里,比较他人辞藻凄美的一派歌功颂德,其挽词独有一番更深层的世间悲凉。对吕美荪来说,这份孑然羁居的孤独,无可言传。
吕美荪的父亲吕凤歧,早在1895年已去世。吕家一门生四女,大姐吕惠如和小妹吕坤秀,也分别在1925年和1914年逝世,到青岛时,她只有一个已经皈依的妹妹吕碧城在世。吕凤歧去世后,母亲严氏回乡处理祖产,因吕家无男丁,族人觊觎家产,遂唆使匪徒将其母劫持。后经父亲朋友樊增祥帮忙,严氏脱困,随后便带着四女投奔任塘沽盐运使的哥哥严凤笙。津门由此成为吕氏四女的再生地。由天津再南京、奉天、厦门、香港,再天上人间,吕氏四女遂天各一方,后来虽有“淮南三吕,天下知名”之誉,却音讯全无。
1943年1月24日吕碧城在香港宝莲禅院去世,吕美荪曾赴港处理后事。澄澈居士《吕碧城居士传略》有记:“今正初,美荪忽泫然来告曰:‘吾妹已於一月二十四日晨在港圆寂矣’。”吕美荪的“泫然”,结束了一段姐妹隐情。吕碧城生前,与姐姐吕美荪的关系并不融洽,不相往来已久。郑逸梅在《南社丛论》中谈及吕碧城和吕美荪的僵持:“姐妹以细故失和。碧城倦游归来,诸戚劝之毋乖骨肉,碧城不加可否,固劝之,则曰:‘不到黄泉毋相见也’。”传说吕氏两姐妹的失和,与《大公报》的老板英敛之有很大关系,大概的故事是英敛之先钟情吕碧城,后移情吕美荪,结果鸡飞蛋打:吕美荪突然嫁人,吕碧城留学欧美,英敛之则卖掉大公报馆去了北京,专心兴办辅仁大学。吕碧城在《晓珠词》浣溪沙词后注中,曾专门表达了对二姐的义绝:“余孑然一身,亲属皆亡,仅存一情死义绝,不通音讯已将三十载之人。其一切所为,余概不与闻,余之诸事,亦永不许彼干涉。词集附以此语,似属不伦,然诸者安知余不得已之苦衷乎?”决绝之意,无以复加。
在青岛沦陷期间,“持牟尼珠念弥陀经”的吕美荪,并未彻头彻尾将自己的日子过成“糊糊涂涂”的世外桃源。1942年8月,北平《妇女杂志》与青岛特别市社会局、教育局、兴亚院共同举办青岛妇女名流座谈会,邀请吕美荪、范丽娜、谢玉如、刘芳兰、姚颖溪、李淑秀、卫俊龄、尹以坤、焦墨筠、姚希娴、鞠文煐、李淑芳、夏志娴、陈绍文、赵今吾、孙敏子、张训昭出席会谈。在经过了一番自讽“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客套之后,吕美荪第一个发言,出口的几句话似乎是有感而发:“今天出来,见路旁树木颇有感怀,幼根成荫,小木搭架,还赖护保,何况人类?尤其女子,身担双重重责,幼时培育更为重要。女子幼稚教育的根本,绝不可任性,如此,才能成为淑女,良妻,慈母,也就是完成女性的母性的伟大天职的根基。因这种感触而想起童年时代的我,一向淘气顽皮,淑女之名实无资格担当,既非淑女,又非良妻,就是母亲的责任只不过担起一半——中年时抱了一个儿子。女子的伟任我多是没有尽到就到现在的老年了。在坐诸位都是前进有望的青年,对于我仅有的陈腐意见相较,早就应该退步了。但是,古先贤说‘不学不如物。’所以我也很愿意来听听诸位的见解,而不为时代背弃。”
这一番话,让吕美荪寒碧山庄的隐居岁月,清晰地暴露在现实困境的魔方中。
期间吕美荪间或有作品发表,并参与组织起一个诗学研究社团。1941年6月,南京《同声月刊》刊登《勉丽园诗三首》。同年7月青岛特别市公署宣传处成立,声称接受一切文化机构、团体审查备案。其间在该处登记备案的文化团体,有吕美荪担任会长的诗学研究会、高小岩担任会长的书法研究会、赫抱真担任会长的绘画研究会、郭新吾担任会长的篆刻艺术研究会、李少勋担任会长的歌曲研究会,瞿颂甫担任会长的史地研究会、赵炎担任会长的琴岛画会。吕美荪主持的诗学研究会规模不大,仅有六名会员,以研究古诗结构体制变化、历代名家派别、聚会鉴赏相互切磋、阐扬中国固有文化为宗旨。总体上,吕美荪的诗学活动与地方当局的政治目标,并无冲突。
晞灭无痕
伴随着1940年早期时间指针隐忍的滴答作响,吕美荪的生命历程进入倒计时。她的意气风发,她的惊世骇俗,终究是败给了时间,也败给了自己。
1944年《同声月刊》第四卷第二期曾刊登匑庵《青岛视吕美荪疾》,隐约透露吕氏“风痹舌僵”,说话困难。这与其晚年因高血压中风病危曾获刘季三诊治的说法吻合。本地名医的挽救,将诗人的生命延续到了1945年战后,终无力回天。至此,吕氏四女均香消玉殒。中风后,吕书有“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八字赠人,现存世。“文质彬彬”几个字,1933年蔡元培也在青岛写过,是给上海路崇德中学的题词,吕美荪书“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时候,“君子”蔡元培应该已经在香港逝世了。
吕美荪的儿子吕䌹德,1933年婚变内情及关联信息匮乏,一度像个断线风筝,在幽暗的时空中飘摇不定。战后其出任青岛上海银行经理,1947年后去上海。1935年到1949年,主持上海商业储蓄银行青岛分行的,先后有黄恂伯、王昌林、吕䌹德、黄元吉等人。战前的青岛上海银行经理为黄恂伯,1942年11月出任了中国联合准备银行青岛分行经理。1945年12月6日出任青岛银行临时公会临时主席的,是上海银行吕䌹德。至少到1947年4月,主持上海银行青岛分行的,依然是吕䌹德。之后到任的上海银行青岛分行经理,是美国耶鲁大学经济系硕士黄元吉。
吕美荪的《葂丽园随笔》,署名齐州女布衣,1941年10月青岛印行,109页。收录文章84篇,内容充斥闻见、轶事、经历与传言,上天入地,五花八门,亦不乏涉及赵次山、康有为、葛光庭、工务局科员王书珊夫人、青岛市立中学某教员等与青岛过往关联人物的记录。透过《自记免于火难》《录拙集葂丽园诗》《美荪自记三生因果》《果报》《王夫人》《附前生诗》《借尸还魂》《母妹阴灵》等篇什,作者对平生所历因果事实、善恶报应的环环相扣;对古人立德、立功、立言的念念不忘,可谓魂牵梦绕,清晰可辨。
除了这本《葂丽园随笔》,吕还留有1931版的《葂丽园诗》(二卷)、1933年版的《葂丽园诗续》、1935年版的《葂丽园四续》,另外还有她据蒋智由(1866-1929)晚年手定诗稿选辑的《蒋观云先生遗诗》,其他在青岛的遗物似不多见,几年前青岛收藏家金鹏曾发现过吕美荪在邮电局登记电话的一张纸卡存根,统一的竖条卡片上面记录有姓名、籍贯、住址,申请的电话号码和申请人签名,为吕美荪保留在青岛的罕见遗物。睹物思人,想一代风流尽逝,带走了无数风花雪月和福祸相依,不禁喟然。在《葂丽园随笔》中,吕美荪曾这样写道:“余三十许时游如皋,日徜徉于水绘园故址,芙蓉苇蓼映池沼边,灿若霞锦,而楼台则倾圮荒凉矣。慨名士美人之已往,赋诗以感叹之。”从灿若霞锦到倾圮荒凉,其实就一瞬间,而如若灿若霞锦和倾圮荒凉同时呈现,检验的恐怕就是非常人生了。
就盘根错节的本地文化交往来说,自1930年初抵达青岛到1940年代中期病逝,吕美荪跨越了新文化生长和城市沦陷带来的文化沙漠化两个不同的时代,个中体验,自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在1938年后的青岛,吕美荪的寂寞,自然也非一句“病废”所能感慨。埋葬在“文质彬彬”的布衣者记忆中的那些秘密,恐怕不仅仅是“日夕幽居”一般潮湿。女诗人带走的,差不多是一个旧时代的所有“闲逸”与“霞锦”,剩下的斑驳“疏影”,很快就被涤荡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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