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气发每因情，情在何由气得平。
若问病根深与浅，此身应与病齐生。
读后的感悟是：气因情致，情由气生。病根所在，此身即病。此番感悟于我的生活场景颇有关联。
我的高邻，是一位能量的永动机。自从他买下这处二手房，将近三年的时间我便与一场无休止的施工相伴。电钻的尖啸是晨钟，锤击的闷响是暮鼓。因为这是一位从事房屋装修行业的“能人”，资源丰富，材料与工人召之即来，于是敲墙凿壁、改水移电，便成了生活的主旋律。声音以垂直的侵略，从头顶灌下，不胜其扰。我曾怒火中烧，上门制止，但终究无济于事，挡不住他的折腾。我隐约感到，我要对抗的，或许并非一个具体的邻居。
后来，浩大的工程似乎终于鸣金收兵。寂静归来时，竟有几分陌生的奢侈。然而，这寂静是短暂的。很快，一种新的、细碎的声波开始填补空白。那是一种“咣咣啷啷”的、陶器或瓷器，与瓷砖地面或谨慎或鲁莽的碰撞。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光。即便在子夜，一片沉黑中，总有一片不自然的、偏冷偏硬的白光，从她窗口透出，我的窗外总是笼罩着惨白。那是永不熄灭的补光灯，照亮着一些多浆的、肥厚的、“喜光”的植物。“肉肉”，这个本该憨态可掬的词，在那片人造白昼下，竟让我生出几分厌弃竟，我知道，我的厌弃是冲着养殖它们的主人，既然有爱屋及乌，也就有恨人及“肉”。
我终于在某次电梯偶遇中，窥见了这能量的源头。他牵着狗，身上带着淡淡的涂料与泥土混合的气息，眼里有一种漠然的光，很冷淡、不友好。那一刻，我忽然懂了。那永不停歇的装修，与这昼夜不分的照看，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那是一种无法安住的“情”，一种必须通过对外物的不断塑造、调整、优化来确认自身存在的迫切。他的房子，他的“肉肉”，都是他向外投射的、巨大的盆景。她要在混凝土的框架里，凿出理想的格局；在植物缓慢的生命里，照出速成的繁茂。那电钻声，是创造的亢奋；那挪盆声，是呵护的焦虑。而所有的声音与光，都是这内在灼热“情”绪的外泄，是他无法平复的“气”的波澜。
于是，白居易的诗句便像一帖清凉散，敷在了我被惊扰的神经上。
“自知气发每因情”。他的“情”，是那改造与占有的热望，是那唯恐不足的浇灌。这情催动了他的“气”，化为不休的举动。而我这被侵扰的“气”——那份烦躁、那份愠怒——又何尝不是因“情”而起？我的“情”，是对清静的执着，对边界被触碰的不适，对一种井然秩序的期待。
“情在何由气得平”？只要他对“完美巢穴”与“蓬勃生命”的执念还在，他的敲打与照看便不会停止。只要我对“绝对安宁”的渴望不消，我的烦闷便如影随形。我们仿佛被各自的“情”困在了相邻的囚室里，敲打着共同的墙壁。
而“若问病根深与浅，此身应与病齐生”。这真是彻悟之言。那“病根”，岂止是这邻里噪音？它是我对无序的天然拒斥，是我这现代肉身，在密集的文明框架里，对一丝和谐近乎神经质的求索。这“病”，与我感知世界的方式一同降生。而楼上那位，他的“病根”或许是一种对“空”的恐惧，一种必须用“实”的创造去填满存在的本能。我们带着各自的“病”，比邻而居。他的补光灯，像一支笔，描画着他的病症；我的忍耐与谛听，则像一味药，煎煮着我的疗方。
我不再想着去“计较”了。计较，像是企图用一张标准的音量分贝表，去测量他人生命的喧哗与骚动，注定徒劳。当我试着将那“咣啷”声，听作他生命节奏一种笨拙的鼓点；将那深夜的补光灯，视作他内心某种渴望投射出的、孤独的灯塔——一种奇异的平静反而降临了。
我不再与他对抗，而是开始“阅读”他，如同阅读一首不甚优美却无比真实的现代诗。诗的主题是焦灼，是创造，是无法安顿的魂灵在物质世界里的左冲右突。而我的角色，偶然地，成了这首诗的听众，一个被动却又带着些许可悲的洞察力的读者。
夜又深了。他阳台上的白光依旧亮着，忠诚地履行着太阳的替身之职。那些“肉肉”在光影里，想必正进行着无声的光合作用。而我窗台上的绿植，在自然的月光下，安然静默。我们共享着同一片夜空，却在完全不同的“光照”系统里，经营着自己那一小片生命的绿意。
或许，这就是白居易给我的最终安慰：认清彼此皆是“带病生存”之人，便能在无尽的干扰中，为自己开出一小片沉默的药圃。那药，不是对抗，而是理解；不是消灭声响，而是调伏听声音的那颗心。 那“气”或许永远无法完全平息，但我们可以学着与它共处，在这与病齐生的世界里，找到一种不彻底安静，却足够让自己呼吸的，脆弱的平衡。
原载 读曰乐
2025.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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