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我听着一首布里亚特民歌《小草》,歌词大意如下:
枝杈坚硬的金棘草,
在后面的土地上滋生。
父亲母亲二老哟,
儿女们成长在你们手中。
听着听着,思乡之情如野草般疯涨,那个跟草原离着上千公里的沿海城市波涛汹涌的开始在心里起伏。
这曲子里有我的乳名。我的乳名不取自大名,父母另选了一个字,是小草的意思,我于四月出生,他们希望我像初生的小草一样拥有旺盛坚韧的生命力。
所以这歌似乎是写给我的。
当我看到休伦湖湖浪,我开始联想渤海。陷入到蒙古长调里,竟想念起曾不屑一顾的十元一条的大鱿鱼。轻易就被打捞上来的鱿鱼个大肥美,不需要变成小小的一只被卖上高价。
但休伦湖没味儿,就像是一张照片儿。
不同于蒙古人,老一辈的青岛人,大半辈子不曾离开过中山路半步。而游牧民族一辈子都在迁徙,从草原这头,迁到另一头,不停的转,不停的扎帐篷、拆帐篷,不停的和被暂时吃光了的草地说再见,来年见。悲伤是他们最不能言说的情感。长调里,这种悲伤被拉长了,拉到和弯曲的地平线一样长。
我的曾祖父,像其他许多人一样,从外地城市迁到青岛,变成青岛人;那青岛人什么时候开始向外大规模迁徙的呢?大概从我们这辈开始,四代人之后,年轻人开始迁到比青岛大的城市,比胶州湾还远的国家。搬去的地方海拔越来越高——中国没有比青岛更低的海拔了;时差越来越宽——能从黑夜坐飞机飞到另一个黑夜。
这个模式只是从静止状态突然启动,进入规律的轮回中。
一人享有一人的悲伤,一个民族享有一个民族的悲伤。悲伤就像是不同颜色的土壤,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或是白色的。我老感觉,说我自己悲伤,是有点索取同情的意思,不过悲伤这种情感是多么珍贵,或许地球是全宇宙唯一诞生“悲伤”情绪的星球——一种特殊的情感。安大略省没有海,我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跟别人描述出我脑中海的样子。海的咸味,如果有气味收集者,我希望他能考虑,把这种称不上香味的味道收集起来。
我曾跟人讲过鲨鱼网是什么。尽管我没有到过鲨鱼网,也不知道把脚伸过网去究竟会不会被鲨鱼一口咬掉。我还跟人一遍一遍的描述青岛啤酒,那些酒吧tap里汩汩流出的啤酒,总不对味,对不上青岛夏天从桶里接出来的一扎冰凉的鲜啤。他们想象不出,摇摇头直笑我。我在当地的LCBO(加拿大酒类专卖店)看到空的青岛啤酒的纸箱子,感觉是它们坐飞机来看我了。那是我看到的唯一有中文字样的啤酒牌子。
这么看下来,从蒙古长调中开始想大海是可取的。我曾无数次思索,为什么自己会对草原有特别深的感情。后来我想,大概草原跟大海一样无边无尽吧。人被堵在狭窄的生存深渊的时候,总渴望投入无境的如思想般宽广的事物中。
人最想要的,无非就是一斤肉二两酒,还有能随意倾泻的感情。压制,能有什么用呢?遵从自己的内心,便是谁都不崇拜,不激动,把心交给山和树,交给自己,不被任何人影响,情感的,任何情感。
所以说到这,我敬佩蒙古人,告别仿佛是他们的人生课题。但这对每个人不都是如此吗?还有其他一直在告别每一寸呆过的土地的人。也许他们是出于遵循自然的规律,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也在遵循规律,人类的规律而已。
2025.9.8
原载 隐秘是花
2025.12.10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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