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大黑狗突然狂吠起来，就像炸响在耳边的男中音。我翻身坐起来，从窗帘缝里看见天已经亮了。姜小明不在屋里，周夫平也醒了，掀开被子睡眼惺忪的不知发生了什么。门开了，姜小明提着一把大铁壶进来了。
“咋了？”周夫平问。
“没事，那个小牛又跑咱这里，大黑把它撵走了，你们再睡会，喝那么多酒……饭好了我喊你们。”
周夫平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我说：“你再躺会，我去挑水。”
“尽说好听的，我早挑满了。”姜小明灌满了两个暖水瓶，又把我眼前的杯子也倒满。我开始穿衣服时，周夫平问我：“你穿多大的鞋？”
“四零的。”我说。
“咋脚这小哩……还没你穿的鞋。”
“不用不用，我这叫旅游鞋，专门走山路。”
“你不懂……解放鞋好着哩。”
他穿好衣服出去了，一会回来手里拎着一把榔头，把墙角的一个柳条箱拖出来，一榔头砸开挂锁。
“有吧？”姜小明开门进来。
“有，好几双。”周夫平拿出绿色解放鞋。
“陈班长的，也大了一号，四一的凑付穿吧。”
“这合适吗？”
“你莫问，这个王八蛋想扒皮哩。”他们说的扒皮就是复员，这我懂。
姜小明牵来两匹马，草绳绑着块猪肉，还有两瓶奎屯大曲，用纸包好塞我包里。周夫平要带我去鹿角湾的一个蒙古人聚居地，这是礼物。周夫平拿了根绳子把两匹马栓一起，他是怕我不怎么会骑马路上出危险。这时大黑又开始叫，我一回头，见一头黑色的小牛浑身是血，一瘸一拐地跑进树林里，大黑正不屈不挠地想挣脱锁链。
“怎么回事？”
“咱走，莫管……小牛找它妈。”
周夫平很利索地跨上马背，我也上马跟在后面。拐过树林不远是条河，马蹄踩着河滩的碎石，发出奇怪的咔咔啦咔咔啦的声音，在两侧石壁上来回碰撞。我轻轻夹一下马肚子，赶上周夫平。
“那小牛怎么了？”
“哎呀，你这人……不要啥都问嘛……”他一副老江湖的样子教训我，不过没多长时间自己就绷不住了。
“民族的事情，复杂着哩……那个小牛叫人那啥哩……是个小母牛。”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但又相当不确定。
“那啥是哪个啥？”
“就是……那个嘛！唉……小牛可怜，谁见了都打……脏了。”
“怎么就脏了？”
“脏了就是脏了，这是规矩！这里就是这规矩……他在那，你不要看。”
“谁？在哪？”只见前面不远的石壁下面，有个树枝搭的棚子，一个体格强壮的黑脸汉子正抽着烟，手里还玩着一把刀。我按周夫平说的尽量不看他，路过他跟前时那人喊了一句什么，我们假装没听见。等渐渐走远了，周夫平紧张的神情才逐渐放松了。
“就是他干的……他狠着哩，把好几个人弄伤了。出了事情以后，人家撵他走，莫人待见他。去矿山找工作也让人揍了，这里活不了人哩，他得下山……”
周夫平点上两支烟，伸手递给我一支。我骑术不行，身体刚一用力，那马朝着河水就去了。我赶紧拉缰绳，结果用力太大而且两手同时拉，马猛地一摆头前腿离地站了起来，幸亏我反应还算快，死死抓住马鞍前面的抓手，居然没摔下来。但由于两匹马之间连着的那根绳子拴在马头左边，马就总往左边跑。周夫平骑术也一般，一边指挥着他的马跟着转，一边手忙脚乱地收紧绳子，越收紧那马跑越快……正当我俩狼狈不堪地在河滩上绕桩，那个黑大汉出现了，手里还掐着烟，嘴里吆喝着。那匹马也逐渐慢下来，等跑到他眼前时，他大喊一声伸手抓住缰绳。我能感觉到马的前身向下一沉，屁股微微抬一下站住了。
这人两肩出奇得宽，一张扁平的大黑脸上看不出太多起伏，搞不清他的眼睫毛上是尘土还是天生的浅色，让人无法判断他在看谁。
我下马向他道谢，并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他，他两个指头接过烟，剩下三个指头一勾一勾的示意。我把整盒烟都递给他，他抓在手里看了看牌子，塞进口袋。周夫平刚一开口，他粗暴地打断：“滚去边上……”周夫平只好讪讪地看着他。他拉开我的包，伸手拿出酒和肉，抬头问我：“新兵？”“不是，我……”他不再说话，看看包里的东西，显然他对相机不感兴趣，拿着肉和酒，转身走了。
我俩目送着他走回他的窝棚，我问：“他吃猪肉？”周夫平舒了一口气。“嗯，他是锡伯人。”
我们干脆把绳子解开，各自上马。
“幸亏让你穿了军装，他们不敢惹队伍上的人。”
周夫平告诉我，这里有四个民族，哈萨克和维族是穆斯林。蒙古族有信佛的，也有啥都不信的。锡伯人没有信仰也没啥禁忌，但因为他们人口不多，所以他们也不养猪，以便与其他民族相处。
“姜小明懂，他聪明着哩，啥都知道。”
“嗯，看出来了，他会那么多乐器……”
“不光会乐器，他看书都厚着哩，他……他认识哈拉达。”
“哈拉达是谁？”
“莪也不知道，好像是个官，就像阿訇，阿訇你知道吧？”
“知道，阿訇不是宗教领袖嘛。”
“嗯，就是哩。哈拉达不同意，让他走，说是要尊重邻居，他只能走，姜小明说也不行……”
“也许哈拉达是对的。”我说。
“嗯，民族没有小事哩……嘿嘿，这是莪排长说的，他在这十几年了。”
策马爬上一个山坡，我拿出相机像想拍几张照片，突然发现那个窝棚正冒出滚滚浓烟，不一会就窜起火苗。那个黑大汉，把被窝卷成个筒背着，正沿着河滩大步向下游走去……
2020年12月20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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