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后道：“我不是问你看了我的文章没有。而是问你看过其他什么书？”
他又道：“最近看了汪曾祺的《写作课》，感到汪曾祺也是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作家，很多问题仅是点到为止，并未展开深入谈下去。所以流于浅淡，缺乏思想深度”。他接下来的问话很有意义，我都作了认真解答。好在他对我们的谈话做了录音，这篇文章就是根据录音整理的。
问：汪曾祺的《写作课》中有句话：“小说最重要的是思想”，这句话与文学界认为“汪曾祺的作品是无主题小说”大相径庭。看来汪曾祺还是重视小说主题的。但是汪曾祺没有就小说主题问题谈出更深刻的东西。不知您看过这部书没有？
答：我从未看过写作理论、写作指导一类的书，因为没有用。写作是潜意识语言储备的输出过程。这个输出过程是潜意识自行选择语言输出到笔端成了文章的过程。大脑意识不会控制这个语言输出过程，仅对潜意识发送写文章的信号。潜意识自行选择语言的能力不是培养的；而是在读书中无意识形成的潜在能力。这种能力不受大脑支配。所以要想学会写文章、写好文章，必须增加潜意识的语言储备。语言储备越多，写文章过程中越能得心应手。所以学习写文章的唯一途径就是读书。所以苏格兰人流行这样一句箴言告诫初学写文章的人：“打倒语法家”。这句话暗含的意思是，提醒学习写文章的人：仅学习语法，学习写作理论、写作指导，永远学不会写文章。所以苏格兰教育中没有中国这种作文课。只有阅读欣赏课，培养读书兴趣，提高阅读能力，养成读书习惯。学生读书多了便会写文章——不过是读书中养成的一种语言表达习惯。这种语言表达习惯，没有写作理论、写作指导讲得那么多的学问。可以说作文课教师讲得越多，学生越不会写文章。
问：您对汪曾祺说的“小说最重要的是思想”有什么看法？
答：“小说最重要的是思想”是汪曾祺当年在武汉大学演讲时说过的一句话。
汪曾祺演讲中有人递纸条问汪曾祺：“什么是无主题小说？”
汪曾祺看了纸条面露愠色，提高了声调说“小说最重要的是思想”。那意思：哪来的无主题小说？
汪曾祺认为小说都有主题，小说若没有主题就成大杂烩了。主题就是思想。思想是驾驭创作的主导。
汪曾祺知道不少人说他的小说无主题。所以他一看纸条很不高兴。
但是汪曾祺没有具体谈思想是怎样通过创作渗透到小说内容及人物中的。因为汪曾祺并不清楚什么是思想，也不知道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所以他的作品思想含量并不高。读汪曾祺的小说不可能有突出的精神感受，这是不合逻辑的。
像《阿Q正传》中“我祖上阔多了，你算什么东西”这句话，之所以成为人们经常引用的经典，是因为阿Q的这句话，活脱脱地体现了愚昧顽固的国民性：尚古是中国人的痼疾。拿与自己无关的古人作为骄傲的资本，岂不是太愚蠢太可笑了？阿Q身上这种个性化的语言，蕴含的是作者的创作思想。这种个性化的语言，汪曾祺小说里很少见到。说明汪曾祺的创作水平比鲁迅差远了！
汪曾祺塑造不出阿Q这种不朽的文学形象来，不是个艺术水平问题，而是受思想水平的局限。
问：您刚才谈到汪曾祺并不清楚什么是思想，怎么没有谈下去？
答：指出“汪曾祺并不清楚什么是思想”，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而是从汪曾祺的作品中读出来的。
汪曾祺是个缺乏批判意识的作家，这是他的创作思想平凡寡淡的根本原因。
批判并无贬义的意思；而是用多视角的理性眼光审视创作题材与创作对象，找出题材与对象含有的特殊价值。
我看汪曾祺的小说不是兴趣，仅是出于了解当代文学的需要。汪曾祺的小说还不及知青作家张抗抗的小说具有深厚的感人力量。张抗抗小说涵有的思想情感凝重、深邃，意味深长。阅读中往往出现拍案叫绝的场景！汪曾祺小说哪有这种阅读魅力！
汪曾祺虽然拥有深厚的文学艺术功底，却没有创作出很优秀的作品来。《受戒》是其文学作品的最高水平。《受戒》虽然获奖，但不属于当代最优秀的小说行列。汪曾祺也称不上杰出的小说家。
问：不仅汪曾祺不清楚什么是思想，多数作家虽然知道创作需要思想的主导，却不一定清楚什么是思想。那么，什么是思想呢？
答：词典辞海中关于思想的定义，空洞抽象并不准确：“客观存在反映到意识中，经过思维活动产生的结果就是思想。在阶级社会里，思想是有阶级性的”。
不是所有的客观存在反映到意识中经过思维就是思想：青岛啤酒驰名中外，青岛海鲜远近闻名，所以喝啤酒吃海鲜是青岛人几乎成瘾的生活习惯。但是这种饮食习惯时间久了身体出现痛风时，人们才发现长期啤酒加海鲜的饮食习惯容易造成体内尿酸过高。尿酸过高容易引诱发痛风病。所以啤酒海鲜饮食习惯应该加以节制。——这个啤酒海鲜生活习惯诱发痛风病的“客观存在”，经过“思维的结果”是节制啤酒海鲜的饮食习惯。这个“思维结果”能是思想吗？这个“思维结果”显然属于知识的范畴，知识若被人们掌握了，就成了常识。常识怎能是思想？
再说，科学领域里的那些思想，例如“加在密闭液体上的压强，能够不变它的大小向各个方向传递”——这个帕斯卡尔定律含有的科学思想有什么阶级性？显而易见，词典辞海中关于思想的定义经不住推敲，不能体现思想的本质特征。这个定义是不成立的。
词典辞海是权威的工具书，定义错了容易误导太多的读者。
不过“什么是思想”，我在以前的文章中谈过了，这里再谈“什么是思想”，属于老生常谈了：通俗点说，思想就是看法，只是这种看法有几个必须具备的特征：
（1）有史以来从未有人谈过这种看法，在纵向比较中是前所未有的。
（2）横向比较中，全世界没有人说过这种看法，这种看法是独一无二的。
（3）思想不是对油盐酱醋、鸡毛蒜皮的看法，而是表达了道理、事理、情理、哲理、真理意义上的看法。这种看法不解决具体问题，不解决吃饭问题，不解决升迁问题，不解决上学问题。但是这种看法属于公正公平正义意义上的说法；属于摆脱愚昧野蛮走进文明的说法；属于重视经验中走进科学的说法；属于指出长期奉为天经地义的东西、其实并不天经地义的说法。
例如中国文化里的“皇粮国税天经地义”，不过是忽悠老百姓的说法。纳税的本质意义是：纳税人纳税，是买政府为纳税人服务！政府收税，哪来的天经地义？
例如我在东西文化研究中发现：创建中国文化的先秦人，虽然有诸子百家争鸣，他们创建文化的出发点与目的却都是一样的：维护君权统治。这个发现的重要意义是：既然先秦人创建中国文化的出发点与目的都是为了维护君权统治，那么这种文化里的价值观也是为了维护君权统治。
再如我发现中国文化没有解决“人是什么”的问题，是个最严重的缺陷——这个发现也是思想：既然中国文化没有解决“人是什么”，中国文化里的哲学、教育、法治、各种价值理念，能是人意义上的说法吗？
至于文学艺术创作中的思想，还应该含有审美意义上的看法。因为所有的文学艺术都是审美意义上的创作，作品必须表达作者的审美思想让读者分享。
问：您围绕思想这个概念的说法让人听了大开眼界、深感思想的来之不易！说明人有思想很难！看来思想要体现出您说的那三个特征绝非易事，是这样的吧？
答：人有思想确实不太容易。否则思想家就不会成了这个泱泱大国的凤毛麟角了。
很多人没有看出，中西方文化的差异，从本源上讲是人思维能力上的差异：西方文化天幕上的思想家灿若群星！中国有史以来的思想家不要说灿若群星；真正的思想家有几个？
问：您说得对啊！先秦诸子百家都是君权统治的孝子贤孙。哪来的思想家？历代硕学大儒都是御用文人，不是帮凶也是帮闲的走卒。谈什么思想家！
您多次讲过人类在天性能力上没有太大的差异。为什么中西方的思想家数量差别很大？
答：这个问题就是你关心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另一种说法了。
有人说只有社会实践才能出思想。这个说法是不成立的。社会实践若能出思想，成千上万社会实践中的人中会出现数不胜数的思想家。可能吗？那样的话，中国的思想家就不会是凤毛麟角了。
实际上人类文化中的那些堪称思想家的人都不是社会实践中的人，而是书斋里、讲台上、研究所里、图书馆里、“黑森林小木屋”里、“赛菲索斯河畔学园”里那些耐得住寂寞中“会思想”的学者。
问：思想家都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但是耐得住寂寞不一定能成为思想家，不知我这样理解是否正确？
答：耐得住寂寞仅是思想家的一种生活习性。学者出思想，需要具备特殊的素质。这种特殊素质具有这样几种能力：
1.逻辑思维。也就是凡事问“为什么”的思维；按照因果律推理的思维；探索立论、说法、论证对象之本源的思维。
例如，北宋人张载立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说法的根据是什么？但张载没有提供根据，岂不是空谈？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张载四十年后便发生了靖康之难，整个中原都沦陷了。赵家王朝只好逃到东南一隅苟且偷安。不要说开万世之太平；连半个世纪的太平也没有开出来。
学术界推崇张载的这个说法为“横渠四句”。岂不知缺少逻辑力量支持的“横渠四句”不过是没有实践价值的纸上谈兵。这些文人并不清楚：凡是没有根据、理由、本源的东西，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例如儒家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之一仁政，历代文人都鼓噪仁政。仁政是从哪里来的？谁见过仁政社会？根据什么相信帝王能推行仁政？根据什么相信仁政社会是可能的？
例如“天人合一”，根据什么提出“天人合一”？谁见过“天人合一”的现象？根据什么相信天与人能合一？“天人合一”出自商周时期的巫术这个历史事实说明了什么？
例如司马迁提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根据什么提出这个立论？为什么司马迁一辈子也没有实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例如腐败是种什么现象？为什么千百年来的腐败屡禁不绝？腐败是道德的原因，还是天性的原因？如果腐败是天性的原因，那么反腐败是不可能奏效的。因为天性是无法根绝的。所以腐败只能从制度上设计没有腐败的条件，官员想腐败没有机会腐败。
所以苏格兰哲学家休谟的“无赖原则”便是人类文化中卓越的政治思想：“只有把政治家看成不可信的无赖这个前提下设计的国家政体，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政府出暴政与腐败”。
列举的上述问题都是思想的前提。解答这些问题就是出思想。可以断言：所有的思想都是以问题为前提的；或者说思想都是从问题中产生的。凡是缺少思想的学者，都不习惯提问题，或者提不出问题来。
从汪曾祺的谈话、演讲、文章、小说都可以看出，他缺少批判性思维。他不是个凡事问为什么的学者。例如他说“小说最重要的是思想”，这句话没有惊世骇俗的力量。大部分作家都知道。但是为什么“小说最重要的是思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汪曾祺没有就这个问题谈下去。他根本就没提到这个问题。
所以凡事问“为什么”的思维太重要了。所有的思想家都有凡事问“为什么”的思维习惯。
2.非功利性、非实用主义、非泛道德主义的价值观。唯其有这种价值观的学者，才能具备出思想的品质与能力：精神境界、审美意识、博大视野、宽广襟怀、悲悯情怀、崇高情操，以及对人性洞若观火的眼光等都是思想家的重要品性与能力。
3.思想家的三种精神。
（1）质疑精神。质疑精神类似于马翁的座右铭“怀疑一切”，但没有马翁那种蔑视一切的意思。质疑精神主要是提出问题，以及解答问题中涉及的那些根据、理由、本源、逻辑力量是什么。
（2）批判精神。批判不是否定、打倒的意思。而是用理性的眼光、逻辑的方法对批判对象作认识、分析、演绎、综合的研究，从而得出真理意义上的结论。
（3）科学精神。科学精神就是是实事求是的精神，就是讲道理的精神。讲道理就是讲逻辑，就是为立论、论断、说法提供逻辑力量支持。
科学精神付诸实践时的条分缕析、反复实验、逻辑论证中追求真理、坚持真理的精神。
以上所述三种精神仅是为了解答方便才这样说。其实这三种精神都有内在联系，是密不可分的关系。
问：以前我不明白：您的每一篇文章都勃发着思想的魅力，您怎么装了这么多的思想？今天听您的讲解明白了：不是您装了这么多的思想，而是您提出问题，或对别人提出的问题，能在解答中形成自己的思想。您为什么对那么多的问题都能形成独特的思想？这种“形成思想”的能力，是不是一种特殊的天赋？
答：我觉得这不是个天赋的问题。能“形成思想”与知识储备、学问造诣、文化修养、思维能力有关。思想家都是博览群书又善于问“为什么”的学者。
就我个人来说，可能是读书比较多的缘故；也与年轻时干过数学教员有关。多年教数学的经历，养成了凡事问为什么的思维习惯，也就是逻辑思维的习惯。并在解题中形成了逻辑推理的思辨能力。
问：今天上午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答：你提问题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交流中的学习。
我很早就发现你善于提问题，这是学者最重要的品性。你成功地保护了凡事问“为什么”的天性能力。幼儿园小朋友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问不完的“为什么”。能像你这样保护好自己天性能力的人十分少见！绝大部分人上完学，少儿时的凡事问“为什么”的天性能力竟然消失了！这是教育的失败。
欧洲学界、教育界流行这样一种说法：“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能提出问题，都是有水平的表现。你的水平在你提的问题中已经表现出来了。
让我们互勉：永葆问题意识的青春！
祁萌之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