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翻脸不是人”一词，它出现的最晚时间到宋金，然而见于文本的时间，却在清代光绪前后的小说《儿女英雄传》里。某年陶艺大师朱一圭让我鉴定他的金朝的陶艺儿童玩具，有一件是一个穿着马夫衣服的小孩，作撕开脸皮状。我叫道：这应是国宝级陶塑“翻脸不是人”（拙文见于《世说文丛作品选（2021年度）·宋元雕塑<翻脸不是人>欣赏》p.84）。我称它国宝级陶塑，是因为它是中国成语“翻脸不是人”的唯一出处，先于成语以前几百年的图像性出处。
本文“守财奴”一词的发明在汉代，但见于文本的时代，却在明代。明·海瑞 《劝赈贷告示》里“积财而不能散者，昔人以守财奴鄙之，尔等将为尚义之美，抑将为守财奴之陋？”为什么？看官，且听我一一道来。
“守财奴”一词的出现虽然早在汉代，但是考证它绝非易事，因为它也是“图像性出处”者，而且这种“图像性出处”还隔着认识这种图像性的理论，还没有被大多数中国学人所接受。在以前固然有“谐音梗”“一种通过发音相似的词汇创造双关效果之语言现象”等解释“图像性出处”，但我认为这些并不到位。我斗胆命名这种“双关效果之语言现象”为“吉语赋形”，在本文适当的地方我们再将其加以论述。
图1 汉代画像砖上常见的门卫画像
我在考证“守财奴”这一词汇的来历时，首先考虑的是汉代画像砖、画像石上的门卫画像（图1）。这类画像，多为墓室的门上之装饰。这类门卫画像，不仅带动到了墓门铺首的设立，可能也是后来高规格墓葬地上石像生产的启发。
这些画像石上的的门卫是用来干什么的？和墓门铺首一道来维护地下的死者安危，更是满足人间生者的愿望。生者死者共同需要的，必是自身利益长久的精神维护。
古代学者说铺首的“铺”应该是“抪”字，用于扪持着敲门的东西。因它鼻口衔连以环，且衔环被摇动的声响有提示门内居者之作用，它从而转移为今字典上所说的“铺首”。其实这是顾此失彼的说法——它只说了一种“铺首”。
殊不知“铺首”有两种，一种是鼻口衔连以环，摇动衔连的环发出声响、提示门内居者之作用“憾门铺首”，另一种是指青铜彝器之“器耳铺首”——后者实用意义在于移动器物。我们不妨寻找一下两种铺首的源头：两种“铺首”之“憾门铺首”大概起自战国。
我考证“器耳铺首”大概起源于商末周初。
两种铺首均来自异质同构之史前伏羲女娲的图腾形象。伏羲女娲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源头，早在黄帝氏进入黄河流域以前，他们就已经测定了四季八节，开启了中国的农业社会；同时阴阳理论的创造、日月神话的悬说，龙凤图腾的信仰，祖先崇拜之宗教性塑造也大多起自他们的创造。他们理当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生存的保护者，所以撼门铺首置之门户，首先就是伏羲女娲二人曾存在的象征。
伏羲女娲继承少昊氏的日月测定，自然而然演化成史前的太阳神和月亮神之形象。铺首也就叠合进来伏羲女娲的日月象征。
撼门铺首置之门户，首先起于商代王族的族徽亦即国徽（也就是伏羲女娲的合体形象），因为他们的后代消灭了黄帝氏子孙所建立的夏朝，建立商朝而拥有普天之下最不可侵犯的杀伐之权、给予生死之权，又因为伏羲女娲民族集团创造了“易经八卦”，即使商王朝灭亡了，其伟大的易文化成果仍有强大的惯性，所以借伏羲女娲二者的图腾像悬挂于门户，也就有了这个门户内的人家之利益可以长久维护的心理基础。
在周代，本为商王王族宣示权威的青铜礼器，成为各个诸侯国之间的礼器，是各个诸侯显示地位的重器，因为君权神授的原则必须炫耀，所以商代王族族徽上象征日月、一头双身龙的形象，有了适合时代的变化——鉴于龙兴雨水属阴的归类，更鉴于几千年以来家国需阴阳和谐的信仰，因此代表阴的龙和代表阳的圆环结合在了一起，于是龙属水、水代表地，圆代表天、天属阳的龙图腾衔环模式出现了——也就是说器耳铺首、憾门铺首之理论前提出现了。
在汉代，这种有着厚重历史前因的图像，和作为胡人出身之奴仆形象叠合了。这种叠合当然有着特别的原因。
公元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大败匈奴，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决定投降汉朝，但休屠王却中途反悔，被浑邪王所杀。修屠王14岁的儿子金日磾（读“金密堤”），也只能跟随浑邪王一同降汉。这位小王子被安置给皇帝当养马奴。汉武帝刘彻非常重视马匹，认为战争的关键是马匹。一日刘彻率宫女看马匹，众马奴牵马来时，都忍不住偷看皇帝的女人。汉武帝对众马奴嫉恨甚，但只有金日磾例外，目不斜视。汉武帝决定为他加官晋爵。他并没有因被宠而志得意满，反而越发谨慎。如他得知自己的大儿子调戏宫女后，竟然杀死了他。武帝因此对他越发看重。甚至武帝赐他宫女为妻，他反把这位宫女当神灵崇拜起来，坚决不对她性侵。公元前91年，汉武帝为受祸蒙冤的太子平反，当时参加制造冤案的马赫罗兄弟心生畏惧，决定刺杀皇帝。没想到金日磾率先埋伏在汉武帝卧室，逮住了持刀入室的马赫罗。此后金日磾的恩宠更大，他也更加的谨慎。金日磾又被刘彻先后提拔为侍中、光禄大夫——侍中，时常侍奉皇帝左右，非皇帝亲信不可担任；光禄大夫——掌顾问应对，在大夫中最为显要。由此可见刘彻对金日磾的信任与优待。公元前87年，汉武帝病重，他为自己儿子选择了四位顾命大臣，顾命大臣当中就有金日磾。
这位忠心耿耿的匈奴王子金日磾，就是汉代“守财奴”品质的榜样。唐代诗人李贺《绿章封事》曾有“金家香衖千轮鸣”之语，来形容他在汉代的社会地位之显赫。
汉代文明发达，那时世界许多国家、地区的人到中国寻求发展，而且其中颇有进入富贵阶层者。但更多的外国人入华者，还是充任仆夫役卫等下层角色。
入华的胡人成了大户人家奴仆者，他们没有土著人通常复杂的社会关系，也没有什么后退之路，从而对容留他的主人有必须的依赖和忠诚，主人经过一定的审时度势，对他们也比较信任，家中的财富也会放心他们看守，让他们成了“守财奴”，更因为“守财奴”在那时是社会性的存在，所以他们死心塌地、忠诚不二，成了形象符号，叠合成了器耳铺首的图像。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忠诚”就是胡人入汉博得富贵的不二之法。
更何况当时的中国是一个文明大邦，生活条件大大的超越来华胡人的母国，他们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相互依仗、相互援引，他们一旦找到适当的主人家，只有以忠诚面对，故而许多富贵人家也愿意收拢他们为奴仆。这也是汉代“守财奴”出现的社会基础。
图2-1 1984年山东博兴出土的汉代铺首
汉代憾门铺首的开始，承袭着周代的憾门铺首造型的内涵，基本变化不大。例如：1984年山东博兴出土的憾门铺首，它们的形象，即古代日头之鬓如鸟翅、鸟翅似人耳的神像造型的一种继续——它们彼此不分日头、月脸，通戴着带角的皇冠，其鬓如翅、其翅似耳，鬓翅、翅耳上仍有十分清晰的羽毛毛翮的刻画。它们龇牙咧嘴的样子，仍存有山东龙山文化、石家河文化等日头、月脸的神貌遗容（图2-1）。
图2-2 陕西神木大保当出土汉代头上有双翅的铺首画像石
陕西神木大保当出土汉代头上有双翅的铺首画像石——画像石上的铺首，是古代鬓翅、翅耳日头、月脸神像造型的一种继续（图2-2）。
图2-3 山东滕州龙阳店出土伏羲女娲为护佑铺首的画像砖
山东滕州龙阳店出土了伏羲女娲为护守的铺首——画像石上的铺首，也是古代日月神鬓翅、翅耳神像造型的一种继续：画像石上的铺首它皇冠旁的双翅很夸张。伏羲、女娲交尾在铺首的衔环之中，反映出在设计者心中，铺首神地位略高于生了日月的伏羲女娲。就文献记载看，高于伏羲女娲的中国祖神是颛顼。《国语·楚语下》记载，颛顼的后继人是伏羲女娲，亦即重黎氏。既然帝颛顼诞生了生育日月、中华子子孙孙的伏羲女娲，那么帝颛顼也可以代表天地、人类之祖。显然在这件画像石设计者的眼中，铺首的神品很高（图2-3）。
图2-4 赵宝沟文化遗址出土的疑似日头或月脸的玉雕
这个铺首的图形让我想起了赵宝沟文化的这件玉雕——公元前5200年—公元前4400年的赵宝沟文化遗址出土的疑似日头或月脸玉雕像（图2-4），似乎这是器耳铺首、憾门铺首之最终源头。简略地说颛顼氏生了人祖神伏羲女娲，人祖神生了日月，日月幻化出来商王族的族徽即国徽，这族徽和国徽，幻化成了器耳铺首继而又幻化出了憾门铺首。
估计憾门铺首的使用应该有一种国家制度。这种制度也许偷偷摸摸地在一些丧葬中放宽。当然宽也宽不到无原则的状态。所以我们在东汉墓葬“憾门铺首”上，有时看到了换上了胡人的头像的状态。
同样“器耳铺首”的质地也随着这种更替而在材质上出现了便宜化的倾向。
所以到了两汉时期，中国殉葬器皿突然增多了一种名为“罌”的陶器：这种陶器圆腹小口，在腹的上端有两只耳朵，呈铺首状。这是器耳铺首材料的简化——请注意，就是这等材质简化的器耳铺首，是我以“守财奴”的图像为后世的文本“守财奴”的证据。
我们考证不要只拘谨于文本证据，须知图像证据也是证据，甚至要更确凿于文本证据。譬如秦兵马俑，这一份份图像证据非常具象的说清楚了秦国军团的具体服饰、气质等等特征。再譬如中国山水画等祖源应该在汉画像砖上寻找，因为即便有文本可循，文本怎么也不如图像的证据确切。
这就是说，我们“守财奴”的图像证据，完全可以在“罌”的器耳铺首上着眼。
在我国战国两汉时期，中国造型艺术出现了“吉语赋形”之形式法则，这就是造型艺术的题目往往是一个吉祥的语言的读音，叠加进了造型艺术外观状态的暗示。例如“罌”读音近“赢”，“赢”的意义是获利、赚钱，如操奇逐赢（见《汉书·食货志》）、赢金一经（见《汉书·韦贤传》）、操赢致奇（见《汉书·食货志》）、操奇计赢（见汉晁错《论贵粟疏》）等等，这些成语的“赢”字，无不和钱财的关系密切。也就是因为“罌”和“赢”意义内在的关联，这个陶“罌”就巧妙地成了钱财的借代，又因为“罌”之铺首几乎皆作胡人形象，就有了我所谓的“守财奴”之名称。
图3 合浦县寮尾13b号东汉晚期墓葬发掘的波斯大肚长颈甖
2008年10月，在合浦县寮尾13b号东汉晚期墓葬的发掘中，出土了一件青绿釉陶壶。经釉面化学成分测试，这尊陶壶与幼发拉底河的塞琉西亚遗址出土的陶壶成分相同、工艺相同，据专家推断，合浦出土的这尊波斯陶甖，可能是当时来到中国批发珍珠的“波斯”商人随身携带的生活器物（图3）。且不论这种大肚长颈甖是不是影响了东汉时期“甖”类陶器颈口的拉长，但它和流行于汉代的绿釉应有一定的关系。这就又叫人想起晚唐诗人李商隐撰写的《义山杂纂》来，其中“不相称”类有：“穷波斯，瘦人相扑，病医人，老翁入娼家，屠家念经，肥大新妇”等条，其“穷波斯”，意思是说当时的波斯人都是富人——富商（波斯人善于经商发财）。
图4·1-1，左，汉代甖上的猫形象的铺首。右，左图放大
图4·1-2，甖上猫形象的铺首（见张道一主编《中国图案大系2》，p.429）
当时“波斯”是富裕、富人的代名词。乃至“波斯猫”，甚至一般的猫都成了招财进宝的动物（图4·1-1、图4·1-2；此陶罐罐耳为猫与汉代与胡人异质同构之形象，“猫”是张道一先生的判断。猫又有“狸奴”“猫奴”等许多别名，这种“奴”恰恰是“守财奴”之“奴”的同义词），乃至到了今天都被许多银行当成“招财猫”的形象。这些商人一般被称为“唐代大食人”。“唐代大食人”不仅驰骋唐代，在汉代也有巨大的商业影响。魏晋时代流入中国的萨珊银币虽然稍晚，也证明他们的先辈在汉代给他们打下来良好的经商基础。胡人善于理财，也是“守财奴”名声发酵的根本因子。
胡人头像等刻在（包括服饰、猫等等）了陶甖的铺首，明显地与史前及夏、商、周时代器物、容器上所谓的“兽面”“饕餮纹”“夔纹”相承续。这种承续大半是文化内涵似是而非的记忆（如一般人已经不知道铺首的内容是什么了，其实说它们“兽面”“饕餮纹”“夔纹”，实际上也是他们对它们内容的稀里糊涂）。
图5·1-1 汉代作为守财奴形象的陶甖耳饰
再重复一遍：大约到了汉代，特别是陶质器皿之双耳的“铺首”造型，大量出现了胡人面貌、借代胡人的胡人服饰特征状态之造型（图5·1-1）、借代“守财奴”的狸奴；特别是汉代画像砖之门扉上面，出现了胡人头像为主角的铺首，是有一定的社会背景的。夏商周时代器物、容器上以前人所谓的“兽面”“饕餮纹”“夔纹”由伏羲女娲、太阳月亮、龙凤的暗示，一跃变为胡人、胡人衣饰的形象、猫咪形象。
图5·1-2 汉代作为守财奴形象的陶甖耳饰
汉代陶制器皿双耳铺首造型出现胡人面貌，一是胡人面貌乖戾、违和汉族人见惯的同胞面孔，正是夏商周伏羲女娲、太阳月亮、龙凤给人之“兽面”“饕餮纹”“夔纹”的第一印象。
例如图5·1-2，胡人的特征是双丫髻——即头发须在头顶盘结成一左一右两个抓鬏，这用于表明他们的身份等同社会上一般的儿童。双丫髻应该起始于商代，它本是商贵族模拟龙角的发式，是商王族青铜器上模拟日头上的一对龙角。商朝灭亡，它成了胜利者周人属于之下等人身份的服饰。正如旧时地主家里的仆夫、长工被称为“兒汉”，其“兒”就是孩童之“儿”的古读音。旧时的“丫头子”“丫鬟”、今北京的方言“丫挺（丫头生的）”之“丫”，就是指这种模拟人面、一头双身龙的双丫髻。图中强调了胡人多鬚，正所谓“髯胡”，其颧骨上还有剺面的表示。剺面亦即文面。据《东观汉记·秉耿传》，我们知道，汉代的匈奴人有遇到大悲大慽之事用刀割脸的风俗。割脸留下的面孔，就像本图人物（图7）的脸面——剺面。
再强调一遍：这种丫髻“髯胡”奴仆“铺首”基本烧结在小口大肚的陶罂上，这罂字谐音同“赢”，当获利、得财讲，忠诚的“髯胡”奴仆守着主人获利而得的财物，就是“守财奴”的实际意义。
图5·1-2也是飾双丫髻“髯胡”的奴仆，不同的是其胡须编结做辫子。西汉文学家王褒曾写《责髯奴文》说到胡人奴仆的胡须“约之以绁线”，亦即以帛绳编结。这种风俗或来自两河流域，如埃及法老之编结胡须。在后世如晋南北朝，许多达官贵人，也有将胡须编结成辫子以为风流都甚者。
图5·1-3 汉代作为以辫须借代守财奴形象的陶甖耳饰
图5·1-3陶罐干脆省略了“髯胡”的双丫髻和剺面，只用他们“约之以绁线”的编结之胡须作为守财奴的借代。
图6 武昌周家大湾出土的隋朝武官编结胡须的形象
图6·武昌周家大湾出土的隋朝武官编结胡须的形象。这张图说明编结胡须已经进入了中国的审美内容。这是“守财奴”的人格并没有被汉代人否定的反映。
从画像砖上反映，汉朝和匈奴的战争，因汉军战术的改变，匈奴大大失利（关于这些，我将有文论述），在中国境内已经翻不起浪头，在匈奴溃散之际，也就导致了大量匈奴人成为汉民族的战利品，其身份也就由战俘变成了汉朝大户家中的仆夫、劳役，他们就等同于汉人的奴隶。在这个前提下，汉人大户一定觉得“匈奴”读音近“凶奴”，如此的读音万一有了咒语的效应，岂不是让应该给自己带来吉利如意的奴仆带来了晦气的“凶”！于是，在他们授意的图画里，强调出匈奴民族仆从的剺面特征，以求读画者从剺面之“剺”音似“利”的角度上，认定其奴仆为“利奴”“利仆”——要知道“利奴”“利仆”的“利”，岂不是“守财奴”之“财”的同义词？
图7 汉代画像砖上的剺面胡人形象之铺首（青岛崇汉轩汉画博物馆藏）
图7是让人得利无“凶”的奴仆。特别是本图那剺面人表示行举手礼的双手之间，所谓铺首衔环之中的“夫”字（图），更强调了剺面者的身份——他是男人，但是役夫、仆夫，这“夫”相当于不讲人权时代的下等贱佣、苦力之“伕”。
图7·剺面仆夫鼻子下面的衔环，正是图5·1-4、图5·1-3、图5·1-1、图5·1-2的铺首之耳。图7的铺首衔环，说明汉代守财奴铺首是祖神伏羲女娲、日头月脸的卑化之结果，反过来看日头月脸、伏羲女娲之于铺首，其意义都在于让这些伟大的神灵来保祐安铺首在门上的这个人家。
王晓强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