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将“临风”作为第八棵树的名字,这就像当年阿尔巴尼亚电影《第八个是铜像》里的“铜像”不是人的名字一样,可那却是名称。而我在这里将第八棵树称之为“临风”,既不是名字也不是名称,仅仅是一种状态。
在贵州山区的一个山岭之上,有八棵树在伫立着,四周再无其他的树木,它们是特立独行的一撮,正这山望着那山高地在翘首向远处瞩望。这与山坳里偶尔出现的一撮撮人家形成了对应,而黛青色的人家的泥墙,往往映照在水面上。与之同样映在水面上的,还有围杆而立上下两头尖尖的草垛。记得我曾看过一幅画,那种倚树而立,或倚木杆而立的草垛,在那画面上被描绘成了风的形象,以及溜溜的少年的形象。因为下面被抽空,两头尖尖的草垛很容易被理解成风的窝巢。我否定了山岭上的树是人栽上去的推断,因为我看到了其他的山岭也是这样,当然数目不一,也有三棵的。这让人很容易想到比着年龄长大的姊妹兄弟。
忘记是在见到的第一撮就数过,还是在其中的哪一座山岭上数过,这里绝不是为了凑个“八”字为了什么吉祥,仅仅是因为巧合。它让我很吃惊,在北方离海岸线近两个小时机船航程的一座小岛上,也长了很多树木,却都不高,且都匍匐在山坡上。问岛上的人树是栽上去不久的么?话刚出口便后悔了,因为我明白了,冬季从西伯利亚吹来的风穿过陆地来到了海上时,便再也没遮没拦了,不仅山坡上的树木,连石头也只剩下埋在泥土里,属于山的骨头那种了。而夏季的台风同样不客气地剪裁着阻挡它的任何东西,在这样的环境里,无论面北还是面南的山坡上,还有哪棵树敢长高冒头?
白象似的群山、乞力马扎罗、阿尔卑斯、冈底斯山都给了我们诗意,而且我读它们的时候正年轻,如果那个时候写这篇散文,我肯定会将那些诗意借用过来,装饰一下自己,而且涩涩的欲说还休的将那样一点儿意思透露出来,而现在却无奈于此了。因为我看到的不是大孤烟直,而是大山里群烟也直,那些大山皱褶里的工厂冒出的烟雾,仿如云翳冉冉飘升。因此,那一小群的树木自然也会理直气壮地成长,只是无论从哪边数的第八棵还是要临风的,这里风温和且少而已。
它们之所以能生长在山头上,是因为没有来打扰它们的。
隧道
火车在贵州高原山谷之间高高的桥上驰过;隧道,一口口迎面而来。车厢里的脚灯一直亮着。隧道的长度十分钟、八分钟抑或二十、三十分钟没有一定。时间在这里仿佛可以测量山的大小,而人们走出大山的历史,却不能视车子行进的快慢而定。我宁愿相信火车是一道光束,穿越大山是以光年的速度,穿越的那些历史恍如折页,犹如“穿过纸页,穿过田野”,穿过宇宙空间,抵达这里的时候,却以晨昏日月,以一个个隧道的空间展示,以洞中瞬间世上百年理解。
因此,便应该相信这其中肯定掩藏着很多故事。譬如每穿出一条隧道山谷里便是一条绿色的江水或溪流,依山择水而居的女人们将色彩鲜艳的衣裙点缀在浓绿间,孩子们的胴体搅活了日子,汉子的摆渡便咿咿呀呀将两岸的时光摆成了不同的韵味。汉子的衣衫依然是蓝色,显然时光在这里驻足已久,并在那些青瓦老墙的缝院里长出了青苔。再如那些叫作巴巴坳、六个鸡、镇远、桐木寨、凯里……隔河不同俗,隔山不同语的地方,压缩了多少岁月的长度。
在洞穿的历史中,曾经有个纳粹军官在列车穿过隧道的瞬间黑暗中被扇了一耳光,黑暗过去后,表情自然如故坐在他旁边的八个人是一个群体。这似乎有一种象征意味儿,尽管人们的表情在穿过黑暗的隧道前后是一样的,可大家的心理却有了本质的不同。就在那一瞬间,人们经历了很多很多,其实可以说用一个世纪来度量并不为过,因为有时让一个群体成熟起来,一个世纪的岁月未必够用。牺牲在山里的铁道兵墓地在半山坡上,他们的后代在深圳在沿海城市里盖大楼,那里的人生自然要光彩得多。
瀑布
本来想说出自己的看法,可又想别人的看法不仅融合着个人的理解,更有不同的感受,那比你的看法要高明得多。这里说的是感受瀑布,黄果树瀑布。这当然是在感受过了若日朗的雄性咆哮之后,问题就在于对方是想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诗人的前提下,因此,我必须尊重他的感受。任何一个站在若日朗或黄果树瀑布前的人,都被心灵所触摸到的诗意左右。在那个时候只有感受。
贵阳的某个小酒馆里的木桌上,小瓶的黄果树脾烈酒已倒在杯子里,已近黄昏的空中白云依然很白,天空很蓝。我们将于午夜乘列车驶离这座高原之城,于是,我想说这酒犹如瀑布一样的;又想,在离开瀑布之后,你不知道谁是诗人。因此,缄默地体味白云游过头顶的滋味儿。在雪山看到过白云与你平起平坐,在崂山踏着白云蹬过山巅,其时的缄默也是必要的。
其实我想说,事情总有其背面,有多少人看到过事情的背面?譬如黄果树瀑布的背面——水帘洞。那是属于中国神话的或者是带有神话色彩的寓言——孙悟空跳出水帘洞,一跃成为齐天大圣——他从事情的背面跳了出来,于是,各种事情在他便成了“倒行逆施”者,他不按规矩出牌。
黄果树瀑布确是一道优美的风景,很适合人们拍照。各个角度都可以满足人们“到此一游”的需求。栈道、索桥、盘山石阶,你在哪里驻足拍照都精彩,远近、虚实、光线、色彩无不给人以满足。唯独在那瀑布的背面不能拍照。塑料雨披两块钱一件,黄的白的透明的,石洞里不仅仅是顶部的水滴,更多的是来自飞溅的瀑布。我们竟然也倒行逆施了,迎着顺行而来的人们,同伴从过来人手里讨过一件雨披,也算有所装备了,而我便只有“赤身”感受了。
当晚,在阳明寺的院子里喝茶的时候,森森的银杏树影上清凉的月光一泻而下,便觉得这是静的瀑布。在水帘洞里,淋着溅来的“雨水”,我站了许久,在想这就是瀑布的背面,我站在一条河流的下面看她在流泻,我看到了事情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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