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枝头鸣叫着我儿时的小鸟。
枝头青杏孕育着一个永远的即将成熟的希望。
我最后一次看见杏树上挤满了青杏,是在那个青石镂花的墙院里。我偎依在姥姥的怀里,我的脸埋在她那藏青色的衣襟里任她柔软的手掌抚摩我,我哭着,哭得很伤心。我的妈妈焦急地站在一边,催我起身,说再晚了天黑了就赶不回去了。我还是哭,眼泪把姥姥的衣襟湿了一大片。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哭得这样伤心,哭得我的姥姥也掉泪了。她揽着我走到石榴树旁,掐下一朵石榴花,又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一根黑铁卡子,把石榴花别在铁卡子里,轻轻卡在我的娃娃短发上。姥姥说:小闺女戴上石榴花,活生生的是个花仙子。姥姥想小闺女就去看看石榴花。我抽抽嗒嗒地流着泪,又跟着姥姥走到杏树下。姥姥说:你看见那颗杏子么?那颗最大的是专为小闺女长的,只等个十天八日杏就熟了,姥姥就打发人架上骡子把小闺女搬来吃杏。
那一天天空很蓝,阳光在青杏上闪动。
关于姥姥的最后记忆就中断在这里了。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样离开姥姥的。至今在我心里留下的只有阳光闪烁着的满树青杏,以及往昔的南风带走的青杏枝头上的鸟语蝉鸣。
没有人能说清在历史的阴影里有多少压碎的生命在呻吟,世间许多事情也绝非人的思维能够解释。
我三岁那年,我的姥爷突然失踪了。整个家族的成员都行动起来,四处寻找,总没有音讯。十几天后,我的大舅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姥爷躺在沙滩里。第二天,他就带人到海边去找。那一天,海退大潮。大舅流着泪在湿漉漉的沙滩上边走呼唤着。以后,他经常对人提起这件事,他说:我在沙滩上走着走着,嗡的一声我的头就大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老人躺在下面。我招呼大伙过来挖,果不然就在这里。我跪下来把沙子扒开,老人的脸露出来了,我叫了一声爹,只见老人鼻子、口就咕嘟咕嘟往外冒鲜血。你说十几天了,怎么还冒鲜血?老人死得冤啊!
我的大舅怎么也不明白,我的姥爷为什么会被活埋。我的姥爷是方圆几十里闻名的中医,他只给人评脉开药方,人家拿着他开的药方到药铺里抓药。据说他开的药方都很简单,几味药熬熬煎煎就能治大病。
我对姥爷唯一的记忆,是他立在客厅的黑色的门上。他光着脊梁,紧贴着黑色的门板,他穿着黑裤子,白色的大裤腰不整齐地翻下来。脚上穿的什么鞋没有印象了。说得准确点就是他嵌在黑色的门板里,看不见膝盖以下的腿和脚,就像一张大半身照片一样。但他的确是向我笑着,笑的时候颧骨很高,两绺细长的髭须在嘴角两侧微微的颤动。他的两条赤膊无力地下垂着,手也是垂着的。他只是笑,默默地笑,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说。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姥爷的声音。
我的妈妈健在时,我多次向她描述过我记忆中贴在门板上的姥爷。妈妈每次都说我姥爷长得就是那个样子。她说门板就是人们从沙滩上把我姥爷抬回来的那扇。她说那天晚上天已经黑了,她抱着我往客厅院子里走,客厅里供着我姥爷的牌位,她是要去点灯燃香的。一进客厅的院我就高兴地叫道:姥爷!姥爷!我妈妈说她当时很害怕,那年她才23岁。她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我的话,她说在我的故乡人们都相信人死后灵魂不会马上离开尘世,而那些属于灵界的生命只有孩子才能看见。当时,妈妈不让我看,她说她把我的头摁在她的肩膀上,把我抱得紧紧地哄着我:小闺女想姥爷了,咱去给姥爷点上香。而我却立刻侧过头来,两只小手捧着妈妈的脸,告诉妈妈:姥爷站在门上,我要姥爷抱抱。
当我说了这句话之后,我的23岁的妈妈,就像他在以后的33岁、43岁、53岁、63岁、73岁——总之,像她一生中千百次在危难时刻做的那样,不顾一切地用母爱护着我,她自己则成了挺身而出抵挡险难的勇士。那天晚上,她听了我的话以后,立即停住了脚步,虽然她什么也没看见,但她还是厉声地呵斥着:爹,你怎么能来吓唬小闺女?我知道你走得冤,舍不得撂下我们。可你也不能吓唬孩子!据妈妈说,她在喊的时候,我就用小手去捂妈妈的嘴,嫌妈妈把我的姥爷吓没了。
我的姥爷有过十一个孩子,多数都没满月就夭折了,余下两男一女。我妈妈自小聪慧漂亮,深得我姥爷的宠爱。那天夜里,他选择了那样一个场合,贸然露面,也许只是为了再看一眼他最疼爱的女儿;也许只是为了某些尘世无从思索的原因好让一个三岁的孩子记住他的容貌;也许什么也不为,只是身不由己地偶然出现了。
不论有什么原因还是什么原因也没有,反正我的姥爷在被人活埋十几天后,又微笑着出现了。那个三岁的孩子可以做证,她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他,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微笑着。今天,当我进入生命的金秋来回忆作古的亲人们,我的心像一幅展开的画卷,山水草木花鸟鱼虫是早已画就了的,我不敢有些许的更改,能留住记忆中的真实,也算是对生命的一种慰藉吧。
生死竟是如此地不相容!在那个夜晚,我的妈妈的呵斥拒绝了一个父亲灵魂的关爱。我的姥爷再也没出现过,他从此和这个世界断绝了关系。我的妈妈在晚年时常对我说她梦见了许多已经过世的人,但是她一次也没有梦见我的姥爷。
我记忆中童年的欢笑全都留在那个青石镂花的墙院里。院墙严实精美,厚重的青石墙顶砌着镂花青瓦,墙里是一个宽敞的四合院,院里住着我姥姥全家的人。院门在东墙。东门外有一条南北过道,过道东面是一座外墙。过道铺着砌花的青砖,沿过道南去能走到大门,迎着大门的是一个很高的照壁。照壁西侧的门通向客厅。大门两侧有耳房,里面住的是看门人。出大门要下好几级台阶才能到街上,白色的花岗岩石阶两边分别立着两个巨大的石狮,石狮一公一母。姥姥很娇惯我,但家规很严,我大舅的女儿比我大一岁,我们只能在院子里玩,从不敢偷出大门,那两个石头狮子在我心里很神秘,我有时觉得它们站在那里很累,很想找机会摸摸它,但记忆中这个机会始终没有找到。
我的姥爷离世后,我就常年跟着妈妈住在姥姥的家,我们自己的家反而成了偶尔回去落脚的地方。那个大院就成了我童年的乐园。童年的乐园里欢笑着我和比我大一岁的小表姐。我们在杏树下拍小皮球;翻开小石板挖西瓜虫。有时跑到厢房里去偷些谷子撒在院子里,我们躲在杏树后看成群的麻雀落在院子里探头探脑地啄谷子。院子里有口大水缸,夏天的早晨我和姐姐踩着砖头扒着缸沿对着平镜似的缸水挤眉弄眼伸舌头做鬼脸,常常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玩累了我们就跑进姥姥的屋里,姐姐爬上炕打开炕几上的小铁盒摸出小酥饼吃,我爬上炕偎在妈妈怀里吃奶,吃饱了便枕着姥姥的腿撒娇,缠着姥姥给我们讲故事。
我的姥姥有讲不完的故事,那些故事编织了我幼年美丽的天空。我知道了小麻雀为什么啄几口谷就忽地飞走了,那是去叫妈妈一起来吃;石榴妈妈抱着那些胖乎乎亮晶晶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萤火虫打着小灯笼遍地寻找听话的好孩子;剪刀告诉针,我剪下布来你快点缝,街上光腚的孩子在挨冻……
我的姥姥没有文化,没看过书,也不知道世上还有文学创作一说。她有的就是心灵里的爱。爱赋万物以生命,使我的姥姥有着俯拾皆是的故事。
今天当我打开那段尘封的历史,重温童年的欢乐时,我看到的依然是往昔美丽的院落,看到我的姥姥坐在炕头上娓娓地讲着那些亲切美好的故事。
令我惊愕的是记忆中的院落没有一点声音,像一部无声的电影,缓缓地静静地展示着那动态的画面;又像我小时读过的那中了魔法的花园,生命在沉寂中流动。是的,记忆里找不到那个院子的声音。我的姥爷死了,那个院子沉寂了。
欢乐的童年千篇一律,苦难的童年却各有不同。当我的姥爷那天早晨出门时,一家人都欢欢喜喜,我的姥姥还把他送到过道,嘱咐他早点回来。他说不到后晌(下午)就能回来,就怕那个村还有别的病人,那就要耽误的时间多些……—个给人治病的人惨遭谋杀,悲痛和恐怖同时降到了这个家庭。苦难的阴霾低沉浓重地压着这个家,压在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的心里。无疑,它也压在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心里,沉重地隔绝了童年的声响,留下的是死寂的美丽。是的,那个院子很美,阳光静静地照射着白色的大理石条几;树叶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没有风声;麻雀无声无息地飞上飞下。就连大人们走路都没有了脚步声,挑水的大爷来送水没有开门的吱油声也没有倒水的声音。没有欢笑声,没有说话的声音,没有咳嗽声,甚至我想不起妈妈还到院子里来叫过我。记忆中的声音只在各自的屋里,姥姥的故事也只在屋里才讲。院子里只有我和姐姐的奶声细语和无知的笑声。今天我才知道,童年的欢乐原是我们自己在挣扎中营造出来的,它和整个的家庭气氛是那样的不协调,在那动乱的年代,童年的欢乐是多么的空洞和苍白!
我的黑色的欢乐的童年。
记忆中的有声画面是我姥爷离世两年后杏子熟了的场景。
姥姥家有两个大抬筐,是用柳条编的圆筐,筐子很大,一个大人躺在筐里还绰绰有余。每到杏子熟了,人们就把这两个抬筐搬到杏树下。这时,也是我和姐姐最盼望的时刻,我们急急忙忙一人爬进一个筐里,在里面翻跟头,打滚,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假装成从树上摘下的杏子,一动不动地等着大人们来抬我们。大人们每次抬我们都摇晃着筐子叫卖:杏子熟了,都来吃杏呀!——有时我的小舅妈会从东屋里跑出来扒着筐沿来咬我,搔我的脚心,我在抬筐里又蹦又跳笑作一团,每次都是姥姥来解围,把我从筐里抢出去搂在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够了,头筐杏子不让人吃!我和姐姐都因自己是头筐杏子乐得不得了,跑进西屋去找出小篮子站在杏树下帮着大人拾杏。
在儿时的这幅欢乐的画面上,它的最亮点不是我们怎样吃那些又甜又香的杏子,而是我和姐姐从人群里钻来钻去往人家篮子里拾杏子。
已过的黄昏的阳光,温柔地照着那个美丽的小院,两抬筐黄杏金灿灿地透着诱人的甜香。不知从哪来了这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挽簪的老太太没带篮子,就扯起右襟大褂子的下摆兜满了一扭一颠地往外走:小孩的红兜肚里也包着黄杏,又蹦又跳地边吃边笑。我的姥姥坐在杏树下摇着芭蕉扇笑着说着,和每一个来拿杏的人拉着家常……
殷实的家境使我的姥姥从未想过向人们索取什么,她喜欢给人家东西,她说有东西给人家总比没东西向人家伸手要的好;善良的心地使她从未想过对人有什么设防。她不知道平静的生活会突然被意想不到的势力摧垮,她想不到人世间的残暴不只是把一个人活活的埋掉。
在那个青杏挤满树枝的上午,她答应我“只等个十天八日的杏熟了,姥姥就打发人架上骡子去把小闺女搬来吃杏”,她一定想到我坐在骡背上的筐斗里喊着姥姥的情景。本该是十天八日就来到的事实,却至今没有来到。
走过人生的无数坎坷,我知道人的脚步不由自己定。一个人只能把握此时此刻,而不能说彼时彼刻我一定要如何如何。且不说人世间的千变万化,就是冥冥中那许多看不见想不到的因素,也足以使每一个人面对意想不到的现实时不知所措。
我没有等到杏子熟了就跟着妈妈赶到姥姥家,没有骡子来接我们,是我拉着妈妈的手步行40华里从天不亮起程点灯时才走到的。妈妈阴沉着脸一路没和我说话,我的脚上磨起了水泡也不敢告诉妈妈,我看见她也是一瘸一拐地走着,临进村时妈小声嘱咐了我一句话:不许说话不许哭!
也许从那时开始,我接受了人性的压抑,使我在以后的生活中从不敢对任何人直接提自己的要求。我至今还能感受到那个漆黑的夜那种恐怖的沉寂。
院子黑漆漆的一盏灯也没有。没有人声。我贴紧妈妈往院里走,突然,一个黑影闪过,竟是我大舅。他小声告诉我妈他是在这里等我们。妈问起我的姥姥是在哪里走的,我的大舅说是在正屋的梁上,我妈妈握着我的手颤抖着松开了,我感到她全身都在发抖。
几十年后我常常在回忆中不能明白,一个六岁的孩子是根据什么判断出我的姥姥没有了的?我记得那天晚上无论是我的大舅还是我的妈妈,他们没有提到一个死字。我甚至不懂得从梁上走了是什么意思,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凝固的漆黑的夜里那个六岁的小女孩的绝望——我一下子把脸埋在妈妈的身上,眼泪不住地流,有几次差点哭出来,妈妈赶快捂着我的嘴。当她低头捂我的嘴时我感到一串串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我知道妈妈也哭了,但没出声。
妈妈跟着大舅到每个屋里转了一下,最后来到杏树下。天上没有月亮,树叶中筛下的是星光。依稀能看见树上密密的杏子。我搂着杏树使劲摇着,在无声的哭泣中一个六岁的孩子竟然会产生强烈的自责心理:我不该走,我那天不该走,要是我不走我就能看着姥姥,姥姥就不会死的。——我的童年就是在那一刹那留在了那个凝固的漆黑的夜。
生命里有无数纠结的线,它使失丧与幸福彼此交接。这些纠结的线宛如生命的五线谱,把血泪交织的人生整合成高贵的乐章。眼泪和欢笑是跳跃的奇妙的音符。
当一个人沉静地回过头来条理这些纠结的谱线时,常常会被串联在这些谱线上的巧合所震慑:似乎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这很有些像莎士比亚剧本所安排的那样:如果第一幕有一把刀挂在墙上,这把刀在最后一幕就要被拔出来。
在我远离故乡20多年以后,有一天我和我的三婶谈起我的姥爷。我的三婶17岁就参加了革命,一直是抗日战争时敌后武工队的骨干,英姿飒爽地出没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已经记不起我为什么会提起我姥爷,我只记得我的三婶那一天向我吐露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如同一个惊雷,震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当这个秘密移交到我的心里以后,我不得不对我亲爱的妈妈说谎。我保守这个秘密没有告诉我在东北的大舅,直到他离开人世他也不知道我竟会把这个最应该告诉他的事情隐瞒起来。
我保守这个秘密毫无感情色彩,不是怕伤害任何人,因为历史对现实不会有杀伤力的。我的保守其实是一种沉默。这个秘密——类似这样一些秘密,制造它们的人都似乎有凿凿的事实,但因为人的局限性使每个人所掌握的事实都有局限性,这也就是人类历史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冤假错案的原因之一。许多冤假错案不完全是制造者有意的陷害,而是制造者阴暗的心理滋生的偏执所致。——我对我的三婶透露的这个秘密只能沉默,在我没有确凿证据证明秘密中有关道听途说的那一部分的真实性,那么,我向别人传布这个秘密就等于我认可了那些道听途说。
这个秘密是关于我的姥爷的。
我不像我的大舅很想知道是谁向我姥爷下的毒手。我甚至不希望知道,也从未想到要去知道。知道了又怎样?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带给人类的是杀伤、毁灭和不幸。这个世界需要爱,需要宽容,需要像上帝的儿子耶稣所教导的那样:彼此相爱。如果是有此无彼呢?耶稣也许早就预见到这些,所以他告诉世人:“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
我赞美上帝的仁爱,我赞美上帝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
我对那个秘密保持沉默。我从未想过要去搜集历史证据来核实秘密中的道听途说。
然而,几年前,一个十分偶然的场合,一个历史的证据却找到了我。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我乘班车去上班。我身边坐着一个新来的女同事。她优雅地凭窗远眺,托腮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大戒指。这个戒指不是金匠精雕细刻摆在金店柜台上卖的那种,它没有花纹,也谈不上形状,它只是把一根小金条扭成麻花型环了起来。当她发现我在欣赏她的戒指时,便很大方地把手一伸,说道:“不太好看,是吗?”我告诉她这个戒指有一种朴拙的美。她坦率地说,这实在算不上是戒指。她说她的婆婆有一条金条,是她年轻时在打日本鬼子时得到的。她怕我听不明白,特别做了解释说打日本鬼子时,有些开明绅士捐金戒指、金耳环,那时她的婆婆是敌后武工队队员,他们负责把捐赠的金货打成金条偷运到外面去购买医药支援抗日。后来这些金条没用完,领导说分分吧,每人保存一块,将来需要时就拿出来不需要时就各人留个纪念。她笑得很开心,她说:“我婆婆一直保存到现在,中日都建交了,还到哪里去找武工队。她就找人把金条加工切成几条,扭成戒指全家每人一只。”
看着那金戒指,我想到了三婶告诉我的那个秘密。我就问她婆婆原先在哪里的敌后武工队,她说了个地名,正是我姥爷那个县。
有一个伟人说过:所有的偶然里都有必然,只不过人类还没有发现蕴藏在这些偶然里的必然关系而已。
那天早晨我上班时,车里有很多空位,是那位女同事热情地邀我坐在她身边的。如果我们擦肩而过,我就不会知道这只金戒指的来历,我就永远也不会相信在国难当头、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有人会打着抗日的旗号做这样的事;如果几十年前我的三婶不把那个秘密告诉我,我也不会去问她的婆婆是哪个武工队的。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是什么必然促就了这些偶然。天理昭昭,如此而已。
现在,我可以公开这个秘密了。这个在我心里保留了20多年的秘密仍然持守着当年我三婶透露它时的口气和神态,她说:当时大家捐了些金银首饰,我们用这些首饰换回了医药食品支援抗日部队。听说你姥爷骂大街,说我们把捐的东西揣到自己腰包里,没用在抗日上。他说的话对我们影响很坏,我们就把他活埋了。
历史的隧道透出生命的清明。今天当我公布了这个当年的死刑判决书时,每一个读到它的人都会指出它的谬误、轻率和无法无天。我又一次看见了我的姥爷。他还是当年那个三岁的小女孩所看见的那样,他微笑着一句话也没有说,那微笑里有着医生的良知和自信。他赤裸的双臂下垂的手,既没有反抗也没有攫取或占有任何不义之财。他气度坦然并不在乎肉体的被扼杀。只有被真理容纳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坦诚这样的超逸。
不是我在为那个嵌在门板上的姥爷申明什么澄清什么,因为这一切对他都失去了意义;而是他,我那蒙不白之冤死去的姥爷在向我和一切活着的人证明着什么阐述着什么。他是嵌在历史门板上的永远的见证。真理的标准不是一些人的自我标榜。天地间的正义不掌握在人的手中。
青杏在我童年的院墙里垂挂着。
我看见姥姥的灵魂在杏树下踯躅。她一定是在那里拾取那个小女孩舍不得离开她的恸哭的眼泪,真诚的泪珠使生命真切。每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都会带着亲人挽留生命的泪珠。但是我的姥姥却两手空空,她的儿女被一种扼制人性的势力压制着不能哭。是不是冥冥中小女孩得到某种提醒,以至于本该是短暂的离别她却破天荒第一次放声恸哭不肯走开?她的恸哭原是为姥姥的离世而洒下的唯一挽留的泪珠啊!
多少年来,我耳闻目睹了许多有识之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毅然自决,我才理解了我姥姥的悬梁自尽。
关于我的姥姥,我还要再说下去吗?我曾经多次试图描述我的姥姥生命最后经历的那沉重窒闷的场景,然而,每一次我的笔都停留在我心灵的战栗中踌躇不前。我不能够也不忍心让我的姥姥随着我的笔再一次进入那个群体荒蛮,人性丧失的现场。那是怎样令人类蒙羞的暴行啊。足以使墙里的石头呼叫,房内的栋梁应声!
姥姥,我亲爱的姥姥!当年我没能赶到现场用我稚嫩的小手去护住你。如今,我除了为你流泪还能为你做什么呢?我儿时的多少心愿早已随着你永远在这个世界消逝了。此时此刻,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不让我的文字重现那个场景。那秽言的辱骂不再追述,那野蛮的威胁不再追述,那残暴的殴打不再追述。姥姥,我决不让你的灵魂再遭蹂躏,我决不让你的人格再受践踏。我真诚的泪水已壁垒成障,为你隔断了历史的洪荒。你再也不用站在那里忍受煎熬了。姥姥,你善良的心灵尽可在我爱的回响中得到永恒的安息。
《圣经》上记载,神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既然人是按着神的形象被造,每个人都配得尊敬,每个人的生命都应该受到保护,任何一种对生命杀害或诅咒的行为都是对上帝的悖逆。一个人即使没有《圣经》的知识,只要你是一个人,就理应知道为人的根本是善待人。
许多人围着一个人或几个人恣意地戏弄、辱骂、殴打。这种斗争方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姥姥无疑是较早的承受者。她决不会知道,在以后的年代里,这种方式会在这片土地上全面普及,以至那在后的也成了在先的,斗人的也成了被斗的,以至人们的心面对这一场景,已经麻木,已经刚硬,已经无动于衷。
我的姥姥,她那颗高贵、柔弱的心经受不了这一切。她终于明白了,丈夫的死注定了自己的死已为期不远。只是人们的需要还未到来,撒旦的时机还没到来。当她明白了这一点,即使没有人打她的耳光,即使没有人说出那些威胁的话,即使她没有看见同她站在一起的一个人被打得眼珠从眼眶里流出来,她也会毫不迟疑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回忆的帷幕即将落下。我又看到那个美丽的院落,看到我姥姥安详的笑容。我无法设想我的姥姥那一天是怎样熬到晚上的,她没有吃晚饭,她说她太累了,她说她一步也不离开这个家。她洗脸梳头挽好了髻,换上干净的衣裳。又洗了脚,穿上了洁白的线袜,裤脚用青丝绑腿扎得紧紧的。她从樟木箱子里找出一根红绸腰带。这根红绸子腰带是她和我姥爷结婚时用的。那时,她年轻美丽,蒙着红绸子盖头,束着红绸子腰带。这根红绸子腰带一直压在箱底三十多年,我姥爷去世后,她曾叫我妈妈从箱子里拿出来看过。她对我妈妈说了许多,她说到结婚的那天早晨,欢快的唢呐声里,娶亲的花轿停在了门口……
我的姥姥就是用这根红绸腰带把自己和老屋的梁木维系在一起。
枝头的青杏啊,我童年的青杏,它再也没有红过……
(本文曾获第二届老舍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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