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家西 阿龍/攝影 202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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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柳溝河上的鳳凰橋就到展家村。村東的鳳凰橋到村西的大牟家鎮展家村供銷綜合服務社大院一公里長二十五米寬的柏油路是展家村北的主要街道。這條路叫高周路,路南是展家新舊村居,老房子已經很少,屬於生活區。路北大多是村辦企業和養殖場,一排一排的,院落寬大,都坐北朝南,是村莊的產業區。
10KV變壓站正對的半石子半黃土的小道北去百米,往西拐還是半石子半黃土更窄的小道,道邊一個大院,空心磚砌的院牆,從雙坡紅瓦屋頂露出的半個山牆看,房子也是空心磚砌的,不過,院門牆垛用了水泥澆築或水泥灰抹面,兩垛間的大門左右移動,估計是電動門,門是鐵皮包的,兩米高度,阻斷了裏外的視線。鐵門上方的門牌寫“展家90”。知道這是90號院,西牆上掛公示牌,表格形式的,填寫了明確的資訊:
養殖場名稱:朱君昌羊場
地址:大牟家鎮展家
養殖種類:羊
養殖規模:120只
糞汙治理措施:固體糞便自然發酵後直接還田;污水厭氧發酵後還田利用。
主體責任承諾:污染防治責任我承擔,污染防治義務我履行,直排偷排行為我杜絕,內外環境衛生我保持。
下麵是責任監督人和舉報電話。小道到西頭接水泥地面的南北路,是展家村的南北主路之一。這個夾角也建了個養殖場,院落很大,三排寬體的紅瓦屋,院牆也是空心磚的,門垛先用紅磚砌,再包水泥灰,大門8米寬,鐵皮移動門刷藍漆,貼一對大“福”字,門垛上也各貼“福”字,稍小,門牌為“展家89”,和我們剛剛路過的“90號”是鄰居,“89號”南門垛牆體上也掛公示牌,牌子下麵再貼“福”字,福貼下麵和村子南邊民居大門樓外面的一樣,貼條幅:橫著的是“福門進財”,豎著的是“出門見喜”。公示牌上以表格形式填寫著明確的資訊:
養殖場名稱:展雲波豬場
地址:大牟家鎮展家
養殖種類:豬
養殖規模:260頭
糞汙治理措施:幹清糞。固體糞便自然發酵後還田利用。污水沉澱池厭氧發酵後還田利用。
主體責任承諾和“朱君昌羊場”一樣,之後公佈了責任監督人和舉報電話。“展雲波豬場”西牆外北端即為固體糞便自然發酵設施,水泥地面,一邊利用院牆阻隔,北面和西面安裝佈置了防雨設施,頂部覆蓋透明防漏玻璃鋼瓦,風雨不侵。發酵池南端敞開著,幹糞入池,發酵完成後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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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敏和子緒步行過鳳凰橋,偶爾手拉手,心情很好。子緒的步子和她的年齡一樣,很輕,為了讓王敏跟上,壓著走。在拐下半石子半黃土小道的時候,王敏停在拐彎口幾棵小花山桃草前。小花山桃草是學名,外來物種,王敏叫它球球草。球球草差不多一人高了,光頂上的花柱就得四十公分左右,結滿了紡錘形的小花管,每個花管上一層絨毛。王敏拽過一根花柱,將小花管自上而下擼了一遍,花管都到她手心裏了。她雙掌合起來搓那些花管,反復揉搓,按著順時針方向。我不懂她在做什麼。我敢肯定她搓出來的東西可以吃。
這時候子緒到了前頭溝邊,伸長胳膊摘了幾粒“桑依”吃起來,王敏認真揉搓球球草的花冠。我拍了一張子緒,然後靠近王敏,拍她的手。
搓好了,我看見花管在王敏的手心裏,團成了球狀,絨毛沒了,呈現了嫩嫩的青綠色,像個縮小了的青團子。能搓出嫩而青綠的球。所以叫球球草。我心想。但我不知道這個球做什麼用,也聽不見王敏說什麼。王敏知道我沒聽力,做了一個動作。將花管球拋出手心,落到她的手背上,手掌快速翻轉,繞花管球劃一圈,球又回到她手心。我瞬間明白了。在高密,我們小時候玩過一個遊戲,叫“拾脖骨”,一人可以玩,也可以多人一起輪流玩。像王敏剛才的動作,是這個遊戲按照規則玩到最後的一把耍,五粒“脖骨”在空中一塊被瀟灑地“耍”進手心,有的小朋友還會喊叫:“盤大座,盤大座,打筋隔煞。”由於興奮,使大力(仿佛搓麻將自摸之後往桌上使勁兒摔)一攥,石子的“脖骨”發出清脆的摩擦聲,泥巴子捏的“脖骨”則發出沉悶的破碎聲,木頭刻出的“脖骨”的聲音,一定是介於石子和泥巴之間的那種既不十分清脆也不十分沉悶的低吟。
我曾經為尋找一套(5粒)淺淡如貓眼的石子“脖骨”沿五龍河走出很遠。
我聽不到王敏說話,子緒大概聽到了,丟掉“桑依”,轉身朝王敏奔,王敏又說了句什麼,子緒叫喊著跳起,踢腳揮拳,眼見收不住——我經常從電視上看到女排使出類似的扣殺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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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子想起“黯然神傷”這個詞來的,對子緒說:“去,黯然神傷一下。”我指了指路西的黑漆大門。大門原樣也許是柵欄門,現在鐵皮包了,刷了黑漆,嶄新的面,推拉對開,既高又厚重,有了別樣的氣質。兩扇漆門上各貼大個頭的“福”字,紅豔豔的閃亮,像在黑色的深邃裏綻開了兩朵大紅花。門後可能是展家村的一戶農家院,也可能一個小加工廠,規模比產業區的廠房小多了,沒設門牌。
子緒愉快地答應了,大跨步上前,側身立在兩門中間,頭頂一扇門的福貼,面對另一扇門的福貼,立刻“黯然神傷”起來。她的“黯然”表現為身子收緊,雙手抱著礦泉水瓶子儘量下沉,收肩屈腿。她的“神傷”是低頭繃緊頸椎,一縷頭髮遮擋憋不住想笑的面部,眼睛微合,讓鏡片沉重。
王敏的“黯然神傷”則與歡天喜地十分接近。她也大跨步上前,然後轉身面向相機,眼鏡推至額頭,嘴笑開,眼笑彎,身體重心放至右腳,左腳尖點地,後跟抬起,左手握手機斜方向下垂,右臂彎曲,手掌舉高到肩膀,鏡頭中,我望見她的食指和中指一聲喊叫:耶——!
大門就窄了不少。
南朝江淹《別賦》曰:“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人的精神沮喪,悲傷憂愁,多起因於別離。梁實秋以此作文:“遙想古人送別,也是一種雅人深致。古時交通不便,一去不知多久,再見不知何年,所以南浦唱支驪歌,灞橋折條楊柳,甚至在陽關敬一杯酒,都有意味。李白的船剛要啟碇,汪倫老遠的在岸上踏歌而來,那幅情景真是歷歷如在眼前。其妙處在於純樸真摯,出之以瀟灑自然。平夙莫逆於心,臨別難分難舍。如果平常我看著你面目可憎,你覺著我語言無味,一旦遠離,那是最好不過,只恨世界太小,唯恐將來又要碰頭,何必送行。”
在王敏和子緒這裏,在青春面前,江淹和梁實秋顯然多慮了,因為她倆“黯然神傷”之時,天空既無玄雲飄浮,人生亦無離愁凝噎,大好的年紀正水靈著呢。在我看來,由於她們的到來,撒落展家村門樓上的陽光更熱烈了,五月裏綻放在展家村街巷的月季更奔放了,古詩十九首那個《東城高且長》好像不是說過“鳳城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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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展家村的大門樓有一個特點,也許以前我在別的村莊沒注意到,只是忽然在展家集中發現了。
各個村莊的門樓大同小異,大都設在院落的巽位,東南方向,圖個順風順水、出門見喜的吉利。有單開一間的,有和南屋(倒座房)連著的,配上兩三間南屋的家庭越來越多。有人家門樓屋頂整成平的,頂上刷一層厚厚的水泥,派上“曬場”的用處,人也可以爬上乘涼或望風景,不過,儘量不要往鄰家炕上看,瞧上不該你見的拿不下眼來。有人家的門樓像建一間房子那樣,一條魚脊,前後兩坡,還是占主流,但是如今鋪設陰陽小瓦的少了,大都為了省工鋪大瓦,紅色的大板瓦,看上去也是陰陽相合的。門樓下立大門,開間大的門樓門框左右設“把子牆”,用磚砌,像兩根大立柱夾住門框,頂緊門楣,有的“把子牆”上還加上石條,相當於水泥中加鋼筋那樣,把山牆和大門固定為一體。這樣的大門樓兩個山牆朝外增出一截,挑簷,屋簷順勢外延,大門隱身在門樓之內,門外就多出一米左右的空間遮風擋雨,推開門一個大開間,迎面為內影壁,大開間即過堂,又隱蔽又通風,炎熱的夏天就是一家人的飯廳,鋪上高粱席可以午睡,其他季節則用於藏物或空置。
門樓兩山增出的一截俗稱“墀頭”,或叫“腿子”,與“把子牆”相連,兩根“腿子”在大門外相對而立,像窗旁那樣。過去在高密,為了窗旁美觀,往往貼一對窗旁畫。這個畫是當地撲灰年畫或半印半畫年畫的一個分支,以瓶花為主,很受重視。展家村不少大門樓建有“腿子”,也就有了“門樓旁”,我所謂的展家村大門樓有個特點就是指部分人家“門樓旁”貼了畫進行裝飾,這些畫都是比較簡單的瓷磚畫。
因為在門樓腿子的內壁,不顯眼,起先沒注意,等我注意了並用心拍圖的時候,已經錯過了一些門樓。展家的“門樓旁”採用的瓷磚畫都是彩色瓷瓦統一預製的,買回來,磚瓦工照圖拼貼即可完成。瓷磚畫的尺寸有大有小,大的頂天立地充滿“腿子”,小的居“腿子”中間,也就占三分之一面積。大門樓因為有了“門樓旁”的裝飾,整個建築靈動起來,更具時代感和藝術性了。
展家9號門樓為一對瓶花,花枝上頂著大紅大紫的牡丹,有蝶飛舞,一邊題“花開富貴”,一邊題“吉祥如意”。
一家居村中南端的單體門樓(無門牌)為一對梅竹圖,梅枝上立一對喜鵲,左右畫面相同,題“竹梅呈祥”。
一家居街道中間的與倒座房連在一起的門樓(無門牌)為一對松鶴圖,松樹樹幹蒼勁,樹根虯曲,鶴啄水而立岩石上,左右畫面相同,題“松鶴延年”。
展家16號門樓與三間倒座房連為一體,“門樓旁”為一對梅竹圖,與單體門樓的梅竹圖相似,一邊題“竹報平安”,一邊題“幸福綿長”。
一家居村北端的與三間倒座房連為一體的門樓(無門牌)為一副大字楹聯,背景為影影綽綽的秀山麗水,一邊題寫“吉祥如意步步高”,另一邊題寫“一帆風順年年好”。
展家117號門樓(平頂)為一對盆花圖,尺寸較小,占整個“腿子”的三分之一不到,盆內栽種牡丹和向日葵,花朵鮮豔,有蜜蜂朝花盆俯衝,一邊題“吉祥如意”,一邊題“富貴長春”。
展家103號門樓的“門樓旁”與展家16號的完全相同。從“門樓旁”的內容上看,目前大都還是吉祥畫,寄託著人們對幸福生活、出入平安、福壽綿長的美好祈願,瓷磚畫的內容還比較簡單,尚未呈現形而上的藝術審美,也許剛起步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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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溝河自南而北過展家,無縫擦過村東,就像五龍河擦過我老家南李。出胡同,跑下河堤,就到水邊,挑水、洗衣、割草、摸魚、玩耍等等,親水而居那真是不亦樂乎。展家人對柳溝河的記憶應該也親密的,一衣帶水的,不亦樂乎的。一般說來,有河就有橋,粗一想是個挺簡單的事,細一琢磨則複雜。什麼事都不能細琢磨,經得起細琢磨的人和事不多。就說橋的形狀,急溜子上擺幾塊石子,跳躍著過去,石子就是橋。擔上木頭,張開雙臂保持平衡,歪歪扭扭跑過去,木頭就是橋。寒冬結冰了,橋無處不在,冰就是橋,打著滑就過去了。沒石子,沒木頭,沒冰,怎麼辦?脫掉鞋子往脖子一掛,褲腿挽過膝蓋,蹚水過河,腳就是橋,自己就是橋,能渡自己到對岸的都不能算瓤。小時候我過五龍河,幾種橋都用過,但沒用過石板橋,見都沒見過,對我幼小的心靈,不能不說是個傷害和遺憾。一年夏天,我回南李,到五龍河轉轉,發現找不到下河的路了,大堤上安裝了鐵網,網孔比漁網大,倒不至於大到麻雀能飛過去。鐵篦子沒兩米高也差不多,一眼望不到頭。沿河安裝鐵網的事一定有人仔細琢磨過,我建議沿途再建設一批變電站,鐵網通上高壓電,如此更無人敢靠近了,水更安全,人也更安全。
展家村這段柳溝河沒鐵篦子,村南還有座石板橋,橋前後存著水。一見石橋和存水,我幼小心靈受過的傷害立馬痊癒了,像AI製作的那樣。我兩腿發軟,因為激動,停在村南盛開的月季花下,迎著劈劈啪啪強烈的陽光給自己充氣,快充兩分鐘,數字從50迅速跳到90,腿上有勁兒了,對王敏和子緒說:“到石橋去。”我記得伍爾夫女士說過“到燈塔去”。
說不定史書這樣記載:阿龍到展家,立村南月季花下,面對成熟的村南桑依,充氣後說到石橋去。——王敏和子緒歡蹦而去。
展家人稱這座一百多年的橋為“老石橋”。我琢磨“老”字一定寄託著一個村莊眾多人的感情的,就像呼人為“老婆”“老公”一樣的感情,一種同路同行了許久的感情,一種偶然一起走過一座小石橋的感情。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或更往前,修橋鋪路都不容易,可以說非常不容易的,有話雲: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不信你仔細琢磨,琢磨這話是不是道出了一個歷史真實。
“老石橋”的修建當然也不容易,都是展家人東家捐點糧食,西家捐點銀子,南家捐點木柴,北家捐點棉衣,每個人都捐了錢物,當的當,賣的賣,換成銀兩,銀兩換來花崗岩大青石,橋面八組每組三塊共二十四塊石板,每塊長近兩米,三十五公分厚,外加石梁石柱若干,梁柱厚近八十公分,擱今天也難得的。別看就幾十塊石頭,建好之後不怎麼起眼的一座八孔石板橋,卻幾乎要了全村的命,牛底筋都使上了。石橋建成,方便了村裏人去店上趕集,憑這一點就值了。再者,某年某月某日,我和王敏、子緒來到展家,在老石橋上走了一個來回,開心地望了一望村莊、河流、麥田原野,花過的那些銀子更值得了。
老高密城南小康河前頭,碾頭村北,東源來水東西向流淌,到了雨季水很大,城南的近處包括碾頭、東西三裏莊、張家埠、卣坊、胡家塋,遠處包括四個八裏莊、柏城、堤東、大呂、小河崖等村莊,被河水阻隔,村民進趟城不太容易。碾頭的帶頭人商議在村北修一座橋,方便人貨進出,在宣統年間的碾頭可是件大事,村民各家集資,捐款捐物,還是不夠,便有人外出化緣募捐,南到城律、鋪集都走到了,村民隋東奎的父親最遠到過海陽,可以想像修建一座橋的難度。後來,這橋建成了,取名叫“迎仙橋”,意味著四面八方的“神仙”都能從橋上走了,用不著再費力地飛來飛去了。建材多為花崗岩大青石,做橋面,做橋柱,在橋頭還用了磚頭,結實又美觀,造價不菲,迎仙橋建成後,在橋南勒碑紀念,詳細記載了各家捐款,其中隋兆允捐銀一兩。
這樣讓人感動的石板橋在膠河、五龍河、柳溝河、膠萊河上還真不少,有些建橋故事對今天的人們來說匪夷所思。比如《續平度縣誌》記載了一個閘口修橋的事,說道光二十四年(1844),閘口村民陳光輝、王宗敏宣導在膠萊河上修建一座石橋,修著修著工程就大了,耗資遠遠超出預計,總不能幹一半就不幹了,咬咬牙,終於建成一座三十三孔的石板橋。橋是好橋,花崗岩的,像條巨龍怪獸,結實耐用又美觀大方,方便了兩岸通流人貨,可最後的結果是,陳光輝賣了妾,王宗敏賣了女,償還建橋落下的債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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