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壽民先生於二〇二三年九月一日辭世。
“姜壽民”先生,我不熟悉,恍惚覺得這是一個到古代穿越了一圈又回來的人吧。但他的兩個弟弟我倒很熟。小弟弟姜壽田,是著名的書法理論家,大弟弟姜壽文,是一位養生學專家。姜壽文英年早逝,也喜歡書法,他的女公子,學習與從事的專業,也是書法,前幾年,中國美術學院研究生畢業,現在杭州發展。
我曾和姜壽文吃過一頓飯,印章篆刻家欒峰先在嶗山劈石口一家蒼蠅館子請的。餐桌前他說他應邀要當道士去,我甚羡慕。
我不由得埋怨自己,我怎麼會和姜壽民先生不熟悉呢?
其實我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和他可能見過一面,不過我至今很難確定那人是不是他。我當時在一群人當中閒談,說過“中國沒有大型的石雕藝術”“中國的碑刻來源自羅馬”;有一位聽說是青島唯一的“西泠印社”的朋友對我的此論發出質疑。如果他就是青島唯一的“西泠印社”的人,可能那就是姜壽民了(編者按,姜壽民先生的兩件印作,一九八六年入選“西泠印社首屆全國篆刻作品評展”,並收入作品集,但先生從未加入西泠印社)。從王作亮、計緯手裡看到姜壽民的照片,竟是呢子大衣、哥薩克黑羔皮皮帽,根本不是腦海印象中的他。後來我得知他是石可先生的學生,心想他注意儀表莊重,應該是受石可先生影響的吧。想當初“紅衛兵”“造反派”最凶妖的時刻,石先生給貝雕廠充當垃圾清運工,他老人家穿著依然是熨得筆挺的嗶嘰呢長褲、黑毛花呢中山裝、優雅的長臉皮鞋。真正是“泰山壓頂不彎腰”的偉人派頭。
其實稍大型的石雕藝術品在商代王墓當中就有發現,碩大的龍碑、贔屭、辟邪、石象生等都是大型的石雕,現在我深深地為自己孤陋寡聞的胡說而自責。但願當時在場的人不是姜壽民先生。不過當時看可能的姜壽民先生聽後吃驚之樣子,都差一點笑了出來。我現在想,很多小孩惡作劇成功後的沾沾自喜,就是我這種可憎的模樣。
我想姜壽民的篆刻工於佈局、書法出攻帖又格調超脫不凡,可能一定是受了石可先生的點撥。
其實我對姜壽民先生印象良好,更是對他的父親醫德的敬重。姜壽民先生的父親姜永康大夫是青島一代名醫。中西醫兼長,尤其精於中醫。
我曾經因為練筆寫了一本小說《丘大“阝”大爺》而被“革委會”聯合公安局辦了八個月零二十天“隔離學習班”。他們把我關在頭抬不起、腳伸不開、不足一點一平方米的廁所裡,白天叫我創新性的檢查,夜晚批鬥我,我常常暈倒——他們深信我就是貼攻擊“三面紅旗”的“二·一五”人員(青島的異議分子,他犯案的時間在二月十五日)。後來“二·一五”人員就在關押我“隔離學習班”的對過不足二百米的百貨公司又貼了傳單,他們很失望,就把我釋放了。放了,我竟然走不動了,心跳一百七——一百八十次是常態。我到對口的市南區第二醫院西康路門診所去看病,有位小負責醫生叫徐正臻,和各個醫生說了我的隔離學習班情況,叮囑各位醫生不要自找麻煩。在找了好多醫生不果的情況下,我找到了姜永康大夫。
姜永康,曾是國軍上校軍醫。在我被釋放前後,正是他遭到“階級清算”最嚴重時刻。他所在的診療室裡到處貼滿了批判他的大字報。雖然這樣,他的醫療室裡病人依然擠得滿滿的。臨到叫我的號,他把了把我的脈,什麼也沒有說,就給我開了一個星期的假條,並叮囑我要臥床休息。我頓時淚下不止。我沒有想到這時有醫生能給我開具假條,而且是整整的一個星期!
有正義感的的父親,他的兒子一定會有正義的基因遺傳。
姜壽民先生也精於中醫,但沒有繼承父業。
當世說文叢周曉方先生接受王作亮、計緯先生之邀,參與編輯姜壽民遺作集時,我很想幫一點忙,藉以報答姜永康大夫給我治病、並敢給我開具假條之恩。謝謝姜永康大夫,如果沒有他當年給我開具假條、治我的病,我可能活不到今天。
我現在纔知道姜壽民竟是李賀詩歌的愛好者。他好像買了一部影宋版《李長吉文集》。現在我常常想,是不是石可先生鼓勵我寫了一本《李賀詩解謎》,也試圖鼓勵姜壽民先生研究李賀呢?可惜石可、姜壽民先生先後離世,使我這個好奇之心只好待泉下詢問了。
姜壽民享年七十二歲,癌症去世。在今天看了他還是走得太年輕了。但是他一生最幸運的就是有個叫王作亮的好學生。王作亮先生就等於當了孝子,給姜壽民先生送了終。
姜壽民先生對病護人員的選擇非常挑剔,王作亮成了他最貼心的病護。
一日,姜壽民先生忽然要喝甜沫。王作亮給他穿戴妥帖,备好药品,背他下樓,上了汽車,找了一家姜先生中意的店鋪,滿足了老師的最後鄉愁。
姜壽民先生去世後,文化遺產留給了作亮。
王作亮先生把姜壽民的故居做了免費開放的“姜壽民紀念館”,現在計緯先生當紀念館的講解員。接待南來北往的古文化的喜好者。
一個一生志在古文化研究的人,最大的志願就是有知音,有後來的人記住他。這位壯志未酬身先故的人,竟然由王作亮、計緯完成了他的未竟之志。一日,一位網名叫冬溫夏清的文士請大家小聚,會中說起來王作亮、計緯先生的壯舉,滿座十幾人不約而同站起來向王作亮、計緯先生隔空遙遙致敬。全中國有幾個人能夠為一個名聲還沒有鵲起之人來完成他不了的心願呢?但願我等都會遇到王作亮、計緯先生這樣的好人。
姜壽民先生經王作亮、計緯先生整理出版的遺作兩穜,名字分别叫《別木山館書契論衡初編》《別木山館雜纂》。是的,有偉大的讀者,纔有偉大的藝術家。
唐代有“鬼才”之稱的大詩人李賀,樂府詩《月漉漉篇》:“月漉漉,波煙玉。莎清桂花繁,芙蓉別江木。”這幾句詩可是“別木山館”命名的啟發乎?
《別木山館書契論衡初編》《別木山館雜纂》共收姜壽民先生的文章四十一篇,論文十六篇,短文(含舊體詩)二十五篇,內容涉及古文字考釋、書法理論、篆刻研究、藝術評論,等等,書即將面世,讀者可自鑒:《甲骨文“帝”字構形寓義及移用途徑析證》《<詩·大雅·公劉> ‘其軍三單’訓解古文字證》《大豐簋銘文記事臆解》《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帖學觀述略》《秦印文字隸化考》《周秦璽考辨》《大葆台金代遺址所出石印在篆刻史上的價值》《陳介祺篆刻家身份再討論》《我馬虺隤行也趑趄——學印經歷自述》《天柱山北朝刻石述略》《孟昭鴻的書法篆刻與壐印文字輯纂》《平樂印廬主人王獻唐》《青島篆刻創作的基礎》《以神遇不以跡求——讀劉一聞作品》《考據精嚴筆劄渾古——古文字學家書法家吳大澂》《今草作品判定失誤》《舊法新風 韻勝於工——汪士慎“七峰草堂”印賞評》《詠嶗山海底綠石擬古風十二韻》《綠石天成琵琶形鎮紙敘記》《超以象外意蘊境含——徐仲平先生中國畫創作評述》《鬱勃蒼渾筆縱神圓——徐仲平先生書法創作評述》《清代徐、沈、呂、吳四家函劄墨蹟輯存序》……
以上所舉,並非全豹,僅看姜壽民先生的論述,就可以想見他的襟懷之遼闊廣遠。
再次謝謝王作亮、計緯先生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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