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虎丨“冒名顶替”的右派 - 世说文丛

潘虎丨“冒名顶替”的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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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看到文学群老师们在谈论1957年反右运动的话题时,我又回想起当年我们单位在给右派平反落实政策时,有位老同志给我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位老同志是1947年参加革命的老处长,五十年代他有个同乡小吴,在某局担任政工科长。这位吴科长在来势迅猛的反右运动中,经历了一次炼狱般的人生洗礼。当时我像听笑话一样过去了,然而每当回想起这个苦涩的故事,便感到那个年代的悲哀与无奈。
1957年整风“反右”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吴科长带领全科同志认真贯彻党委部署,做好反右运动的申报工作,他们夜以继日地汇集整理运动资料,把会议发言记录分析归类。
将确定的右派逐个进行审定、填表、建档。经过紧张的工作,他们终于按期完成了反右运动的汇总上报任务。
还没等喘口气,市人委回话批评道:你们工作太马虎,按照你们局总人数的百分比计算指标,还少报一个右派,要抓紧补报!吴科长放下电话恍然大悟,原来上级是按百分比的四舍五入计算右派指标的。他脑子顿时炸了,当初我们怎么没有精细地领会上级意图哪?反右运动至今快一年了,从动员学习、提高认识到向党交心,大鸣大放大字报,引蛇出洞,痛击右派分子,每一步都是按照上级的部署踏踏实实进行的。每个审定的右派分子,都有一套完整的档案资料,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都是铁板钉钉,记录在案。现在漏一个右派,这怎么办啊?再打右派按时间程序也来不及呀。向党委汇报,这不是给组织出难题吗?时至今日你让领导也为难啊。想到这里他如坐针毡寝食不安。嗨!先抻抻看吧。
市人委催办的口气越来越严历。每当电话响起吴科长便心惊肉跳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上级指责的声音。科里几个同事都跟着犯愁了:科长,怎么办啊?上级追得那么紧,上哪再挖一个右派呐?
那些日子,吴科长夜里辗转反侧,冥思苦想。这架势看来抻不过去了,怎么办啊?他捶着脑袋,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老家有个年轻力壮的弟弟,因为穷得说不上媳妇,一直与老娘在村里相依为命苦熬着。每年吴科长回乡探亲,老娘都叮嘱这个大儿子:儿啊,想想办法在城里给你弟找口饭吃吧。你小弟真是娘的愁啊……想到这里,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何不让弟弟先顶上,临时堵上这个窟窿,以后再找机会撤回来。这样既避免政治失误又解决弟弟的吃饭大事,真是一举两得。
次日他私下与科内同事吐露了想法,大伙无不敬佩科长的仗义,相约保密。当天吴科长即发电报,把弟弟招呼来青。
当弟弟风尘仆仆地赶来时,听说哥哥给自己找了个活儿;和一帮人搭伙儿去挖水库,还管吃管住。比在老家生产队出大力,还吃不饱可强多啦,真是美差呀。弟弟仿佛获得了新生,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哥啊,将来俺要是混出个人样来,一定不忘报答哥嫂的恩呀。
憋了一肚子话的哥哥一言难尽,望着憨笑的弟弟说:到那个地场好好表现,一定听领队的话,多干活少说话。
“放心吧,哥!”弟弟回答的铿锵有力。
春风得意般的弟弟,像中举一样兴奋。立马赶回老家收拾一下,告辞了老娘。卷着铺盖兴致勃勃地随同浩浩荡荡右派大军乘车前往崂山县夏庄镇集中。一个忠厚的庄户青年就这样被时代潮流裹挟着,混进苦役队伍中。
弟弟为哥哥解脱了愁肠,哥哥却在编织弟弟的右派帽子。先改名换姓,再编造右派言论凑罪证,把右派帽子做牢做实,经得起审查,最后建档上报,彻底堵上了“窟窿”,旷日持久的反右运动终于画上“圆满”的句号。全科的同志长舒了一口气,也暗自为科长的“义举”而担忧。
哥哥摆脱了压力,弟弟却开始了苦难的人生。自1958年9月弟弟去了崂山县夏庄镇再无音信。听说那里集中了一大批右派和在押案犯,他们被监督看押着累死累活地修建水库。年轻的弟弟分配在壮力组,挖山石,抬石头,运石渣,苦活累活样样都少不了他。哥哥牵挂着,一阵阵的愧疚涌上心头……
第二年开春,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星期天,吴科长带着媳妇,一路颠簸来到崂山夏庄的月子口工地。远远望着这片野草尽吹,满目荒丘的野岭上,黑压压的苦力们一团团的围着。掌钎的、抡锤的、掘土的、撬石的、搬抬的,推车的,一片嘈杂繁忙的苦役场面。那钢钎凿炮眼的叮当声和苦力们嘿吆的号子声,如同哀怨的悲歌,回荡在旷野上……
当执勤的卫兵把弟弟从工地上传来后,只见弟弟面目黢黑消瘦,嘴唇干裂一脸憔悴。离别才半年,怎么比他哥还苍老啊。哥俩相见欲哭无泪,哥哥握着弟弟老茧皴裂的手颤抖着。憨厚的弟弟支吾半天才说:哥啊,你办的啥事儿啊?俺来了才知道,来这出大力的都是右派和劳改犯呀。那些管事的、站岗的,拿俺不当人咧,整天出大力还吃不饱,比咱老家还苦哇。哥啊,你这样伤天理呀,哥!……
哥嫂望着满脸胡须的弟弟,心中苦不堪言,懊悔自责让哥哥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伤感中也不知和弟弟说了些什么,塞下一包衣物和几个火烧,便匆匆与弟弟泪别。
回来那个晚上哥哥彻夜不眠,苦苦思索着,因为政治运动却让弟弟背黑锅承受苦劳役。看这形势苦命的弟弟要戴帽一辈子、改造一辈子、苦难一辈子!当哥的竟把胞弟推到深渊里。怎么和苦命的老娘交代啊?他思前虑后,决定找组织坦白交代,就是让他戴上右派帽子,哪怕开除党籍,撤职法办去劳改,也要把弟弟赎回来!
次日,吴科长惴惴不安地找到局党委书记,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如实向领导汇报。交代自己在承办反右运动中欺骗上级,让弟弟顶右派指标的严重错误,泪汪汪地请求组织处分。老书记听后暗自吃惊,望着这位噙着泪水,淳朴的年轻人,既生气又同情,将吴科长痛批一顿,责令停职检查,先将经过写出书面材料,听候组织处理。
科长离去后,这位老书记再三斟酌,这年轻人捅的漏子太大了。如何向上级解释?上面要彻查下来怎么应对?此事非同小可,于是连夜召开党委专题会。
会上,老书记将吴科长的问题摊开了,请大家谈谈意见。党委成员们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都在沉思着……
一个年轻干部义愤填膺,不假思索张口即来:小吴的错误性质极其严重,竟敢造假,“数不够,弟兄凑!”编造假右派,糊弄上级。他把农村社员当假右派顶上,不但欺骗上级党委,还破坏农业生产,这是严重的政治错误。不严肃处理无法与市人委交代。
但多数同志认为,小吴同志隐瞒实情,编造假右派的错误是严重的。但上级在部署反右运动时,对我们局并没有下达右派指标,末尾却按百分比的四舍五入来计算右派人数。指标没完成,这个责任不能全推到我们身上,也不能责怪政工科。上级追究时,小吴顶着压力把自己弟弟顶上了,看来是遮掩政治错误,欺骗了上级,但实际上也化解了党委的麻烦和责任,无意中帮助我们拔了蜡头。所以对小吴的处理要全面分析,实事求是,客观公正,不能把账都算到他头上……
局长说:当初小吴如果把问题端给党委,那咱们可遭罪啦!运动搞完了,再到哪儿去整一个右派?这个漏洞无法补救。
一位老同志插话道:最麻烦的是职工们经历了这场大鸣大放反右运动,都像变了个人,就是开会发言也不说实话了。人家不攻击党的领导,不发表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凭啥再打人右派? 
于是大家畅所欲言,党委成员多数显然都同情吴科长。
老书记概括了大家的意见说:小吴同志交代了检查自己的错误,态度是诚恳的。我们系统的右派人数是党委集体研究确定的,与小吴同志无关。他在贯彻局党委的部署中没有问题。有的同志认为他打右派 “数不够,弟兄凑!” 错误严重。老书记放低了声音:我们要明白,正是小吴堵上了漏洞,才破解了党委的难题,顺利完成反右运动。
老书记沉思了一会儿说:小吴同志是跟着南下部队参加解放战争的,入城后一直在政工保卫岗位上。他参加革命十几年来工作勤勤恳恳,是个很称职的政工干部。我同意多数同志的意见,对小吴同志的错误重在批评教育。他正在停职检查,但这个责任我们局党委要承担过来。
最后老书记表态:经历了这场反右运动,大家可能都感到精神疲惫。下一步反右要进入新的整改阶段,我们要按中央的部署,正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通过总结来改善党群关系。眼下局党委要作出书面检查,向市人委汇报检讨,征得上级的理解和同情,争取用最短的时间,撤回这个假右派,把小吴的弟弟解脱出来,收回当地生产队去。
市人委听取了该局党委的汇报检讨,又专题研究了该局《关于纠正错误撤销递补右派吴x x的请示报告》上级认为政治形势发生变化,1958年反右运动后期,中央又有新的精神。市人委领导明确表示,将根据某局提供的材料进行甄别,若属实将予以纠正,撤毁吴x x的右派档案和指标。经过上下奔波,赴原籍查证核实。终于把凑数的弟弟摘拔出来,一番折腾,总算把这个假右派漂白。验明正身;即吴x x、男、家庭出身贫农,系山东省X X县X X人民公社X X村生产大队,第三小队社员。
重获新生的吴X x , 卷着铺盖赶回久别的故乡,再与老娘团聚时已到1960年下半年。时逢月子口水库竣工,在押的人犯及右派也相继撤离。斗转星移两年多的时间也过去了。
前年我曾去崂山,途经月子口水库。站在气势恢宏的堤坝上,望着眼前的湖水波光粼粼,犹如青山怀抱中的一颗大翡翠,美的清澈醉人。作家杜帝先生在《呵,月子口》文章中感叹着:月子口,月子口,多美的名字,里面却流淌着多少惨不忍睹的历史血!……
人们也许听说当年著名物理学家束星北曾在这里遭受过磨难。可谁知道又有多少蒙冤者,也在这里重演修筑 “万里长城” 的悲剧啊!
2025.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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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潘虎丨“冒名顶替”的右派》 发布于2025-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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