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生丨青岛归去来(之五) - 世说文丛

荣生丨青岛归去来(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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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种棉花穿土布
我们队每年种几十亩棉花。棉花是春天播种,秋天采摘。它的采摘期比较长,大约有一个月,因此秋收时摘棉花(我们叫拾棉花)是妇女们主要的劳动之一。收获的棉花卖给国家一部分,分给社员一部分。把棉花晒干后,送到专门的加工工厂轧出棉花籽,再经过弹棉花这道工序,就成为白白的、纤维很匀称松软的棉花(棉绒),可以用来纺线织布了。
我在家乡时,农民用的还是木制的、纯手工的纺车和织布机。这两种机具据说从汉代就发明应用了,似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一直用了2000年。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农民生活提高,没有人穿土布了,相应的也不需要用原始的纺车和织布机纺线织布了。
用这种简易的纺车和织布机来纺线织布,很费时间。所以那时农村女性特别劳苦,白天要跟男人一样到地里干活,回到家要为一家人做饭,还要喂猪喂鸡,这些做完,晚上再来纺线织布和做针线活。
在诗或歌里,纺线织布的过程是很美的,但实际上这是一项非常枯燥也很累人的活。人们一般把纺车放到炕上,人盘腿坐在纺车前或斜坐在炕沿上纺线。纺线要右手摇车,左手拿着棉花捻,从纺锭上拉出线来。而织布,身子要直挺挺地坐在织机上来回穿梭。很辛苦。织出布来做衣服、鞋。做衣服全是手缝,做鞋要纳鞋底,都是特别费力费时。
织布前先要把线染色,能织出各样的条条布。男性秋冬穿蓝黑条纹土布做的衣服,夏天穿白色为主配以蓝色条纹的上衣。女性穿红等鲜艳一些颜色的条纹布做成的衣服。当时大多数农民只有单褂单裤和棉衣棉裤。春去夏到,脱去棉衣就着单衣。家里较富裕的,有夹衣。冬天的棉衣也是手缝。到了70年代中期,兴起了做黑洋布(相对土布,即用现代机器织成的布)棉袄。主要是年轻男性穿,老一代人仍然穿土布衣服。说到穿衣,有一点也令从城市回来的人很惊奇:乡亲们,无论男女,没有穿内裤的习惯,光身穿裤子。晚上睡觉,除掉裤子,光溜溜。但我一直不能认同,也做不到与乡亲们保持一致。
我在农村的时间长了,入乡随俗,也与乡亲们一样,穿起土布衣服,脚上也是家做的布鞋。再加上长年在地里干活,尤其是夏天,皮肤晒得黝黑,由于用水困难,衣物也不经常洗,沾满灰土。完全一个农民形象了。有一年,我姐姐回来探望母亲,我骑自行车到德州去接她。我把她带来的一个旅行包,捆在车后座一侧,准备让她坐后座上我骑车驮她一起回村。旁边一位中年女性大约是看到一个城市女孩,要跟着一个穿着邋遢,衣服鞋上沾满泥土的青年农民走,就悄悄把我姐姐叫到一边,提醒她不要坐陌生人的车,怕是坏人,那就危险了。这事当时我姐姐怕伤我心,没告诉我。几十年以后,才告诉我的。
再说说与加工棉花有关的事情。也是很有趣的。我们村南就是运河,河对面属于山东省武城县。河南河北那一带都是产棉区,但棉花属于国家统购的作物,不允许个人和集体交易买卖。但我们这边并不禁止民间的棉花加工。
既然我们这边允许加工,所以各生产小队都购置了一二台简易的脱籽机,和一台弹棉花的机器。脱籽机是踏板式的,人工驱动。弹棉机使用牲口提供动力。到了我在农村的后期,弹棉机开始使用柴油机驱动了。这套加工程序我们叫“轧棉花”。
生产队上为什么要购置这一套机械设备呢?加工社员各家分得的一点棉花,没必要。我们是为河对面的人民提供加工服务。原来,对岸的老百姓通过多种途径家里有了一点棉花。这途径可能是生产队上偷偷分给各家的。也有基本采摘完的棉花株上还有一点剩余的,分给社员做烧柴,社员就把剩下的最后一点摘下来。既然他们那边不让加工,只有偷偷地过河到我们这边加工。这项工作都是在冬天进行,从忙完秋收秋种以后到春节的这段时间。
而我们这边之所以做这种服务,是为了获得棉籽。当时的交易是,山东的农民带来籽棉,我们给以免费加工,留下棉花的种子,就算是加工费了。这棉花籽用处可大了,最主要的就是把它送到油坊,换成棉籽油,分给社员,用来改善生活。此外棉花籽也是很好的肥料和喂牲口的饲料。
老百姓也是真有创意。我们这边生产队每天派几个人,白天过河到对面的村里,找到一家人家。这家人在他们村里有一定号召力,能组织起人。这叫去领人。我方人到人家后,安排吃饭,然后给找地方休息。吃过晚饭后,负责联系的人白天已联系好了数人,一般是5~10人。每人用一个大包袱背着20~50斤籽棉。由我们的人带着,趁着夜色赶路,到我们这边来。那些年,河里基本上长年有水,我们这边备有一条小船,可乘七八人,有专人划桨摆渡人来去。我们这边领人的带着队伍到了河边,喊一声,这边的船就划到南岸,接上人,摆渡到北岸,上岸后再步行一里路,到我们村。结冰以后,就从河的冰面上走过来。
我们这边加工地点设在队上场院的几间屋子里。有人值班。对岸来的人来到,一般是接近半夜。路途近就到的早,路途远的有离我们50-70华里的。要经过数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到我们这里后,放下棉花,队上安排他们到各家去休息,吃点干粮喝点水,睡觉等候。我们这边把已经睡了觉的社员喊起来,开始给人家加工。一般用三五个小时就可以把一伙人的棉花加工完。然后由我们的人带到河边,送过河。一般他们就趁着夜晚,踏上归程。路途近的,天亮以前,就能回到自己的村子。如果估计天亮前回不到村,就在我们这住一天,第二天晚上再走。白天是不敢背着棉花走的。路上有公家的人查扣。
弹棉花由牲口拉动机械,只要一个人操作。但弹棉花有一定的技术,弹得匀才行。操作脱籽机由前后两个人用脚踩踏板,使脱籽机转动,前面一个人同时还需要往机器里投喂棉花。机器的两个胶辊之间的距离需要调整的合适,下面有轴的地方需要合适的垫片,以及加油。所以,人工使用脱籽机,是个累活。也需要一定的技术。
轧棉花是一项大家都抢着干的活,就是为了出的工多,可以多分油。我到家几年后,成长为壮劳力,也就成了轧棉花的主要成员。
河两岸人利益同一,共同获益,所以大家一心一意,同舟共济。到了对方的地盘,都是热情接待。那时虽然生活困难,我们领人的,走十里二十里,累了。进了村,有人让到家里,舀给一碗热水喝,让人感到宾至如归。而到我们这边,那些人,大多是中青年男女,个别也有年龄大的,背着几十斤重的棉花,冒着冬季的寒风霜雪,放下重担,有人安排进到温暖的屋子里,喝上热水,让疲惫不堪的身体有个地方躺下睡一觉。也会让人感到如沐春风。来压棉花的人中,有普通的社员,有生产队的干部,也有教师,甚至还有国家干部和回乡探亲的军人。
我也有两次到对岸领人。和一个同伴。我们午饭后过河,步行两个多小时,到离我们村十几里的一个村子里。冬天的田野里很有些荒凉,有人走过目标很明显,因此我们总是背着一个粪筐,让人看不出是从远地方来的人。
那时,山东这边对于村民们到对岸压棉花,一律禁止。平时由村里的干部组织民兵监督村民。但村干部自己家里也需要轧棉花,所以并不积极和认真管。公社和县一级有时直接组织力量查禁,一般是从公社各村抽调基干民兵,在通往运河的路口设卡盘查,有时还晚上直接到河边渡口处搜捕。那时我们县沿河几十公里,几乎每个临河的村都开办压棉花的小加工厂。对山东县里和公社里组织的阻拦和查禁活动,往往由于人手不够而效果不佳。这样我们的压棉加工,基本上年年搞。集体和农户都从中得到好处。大家的积极性也高。
一次,我和同伴在下午晚些时候,到了山东这边的村子,进了熟悉的人家,等到天黑,像往常一样,一伙人在村北面集合,迎着北风,向河走去。那天是个极黑的夜,没有月光,好在我们熟悉道路。趁着夜色,走了两个多小时,到了河边。翻过河堤,来到渡口,喊了几声,对岸我们村的船摆过来,刚靠在岸边,还没上人,十几米二十米外突然窜出来五六个人,闪着手电筒,大声喊:“抓住轧棉花的!”“别让他们跑了!”“快扣住船!”,一边向我们这一行人围过来。这一喊,大家都知道是来抓轧棉花的。人群四散逃跑,有二三个跑得慢的就被人拽住了,棉花包掉到了地上。我和伙伴因为是带路,走在前面,此时已走到水边,离船只几米,我们村摆船的小伙子向我俩喊:“快上来!”我俩就急跑几步,踩着浅水,跳到了船上。几乎同时,摆船的小伙子用船桨一撑地,我们的船就向河中行了二三米。追我们的人上不来,只得在岸上呐喊恐吓。我们几个就拼命划船,终于安全回到我们这边。这也是有些惊险的一次领人的经历。邻村领人的,有人被山东那边扣住过,后来这边去了村干部,经过疏通才给放回来。我们村没有被扣住的。
那时,村里的民兵是配枪的,是真枪,也有子弹。我们村里有到对岸领人的,碰到对方开枪。但只是向天放枪,驱赶河边准备渡河轧棉花的农民。
说到村里民兵有枪,情况是这样。每个村里有一两支枪,是长枪。配给出身贫下中农的年轻民兵。我们小队与我同年龄的一位基干民兵,他有枪。我在家数年,他唯一的一次用途是开枪吓阻外村来我们村里抢人的。我们村一位姑娘嫁到外村,结婚时间不长,与丈夫和夫家人关系不睦,就回娘家,一直不回男方家。大约是想拖一段时间离婚。她家离我们家不太远。突然有一天夜里,村里的狗疯狂地叫起来,接着有人喊声响起,又听到几声枪声。我与大多数乡亲在家睡觉被惊醒。第二天,听说了事情经过。原来是那位跑回娘家的姑娘,她外村的公婆家,找了村里同姓的数个青年人,来我们村抢人。他们在来的前些天,白天派人伪装成卖东西的来我们村里侦察过,确定了姑娘的家,以及院墙高矮,还有来去经过村里的路等。计划好了以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下半夜,他们一行数人乘坐马车来到我们村外,把车停在那里,留下接应的人,约有五六人进到村里,翻墙进入姑娘家院内,撬开屋门,找到姑娘,几个人蒙住她的眼,抬着她出门。但在这个过程中,姑娘和她的家人,大声呼喊,邻居们发现了,就出门阻拦。那位有枪的民兵立即拿着枪出来,同几个乡亲一起追赶,途中朝天放了几枪。那些人一看有人开枪,吓得连忙丢下姑娘,驱赶着马车逃跑了。紧急中,他们其中一人落在后面,被我们村的人抓住了。也是一个青年人。回来审问,他交代了整个事件他们筹备实施的情况。我们村里的人把他关到红薯窖里(我们家乡的红薯窖类似于水井。上口仅略宽于人体,下面挖下去,同时向四边扩大,深约三米。人上下需要梯子。没有梯子,上面再盖住口,关在里面的人插翅难逃)。后来经过中间人调解,我们这边放了人,他们也不再来追索姑娘。经过半年或一年,她就离了婚。
这是上古抢婚留下的遗风。把人抢回去,丈夫强迫与她发生关系,有了孩子后,女性为了孩子,往往就屈服了。当时农村男性娶妻不易,不惜以抢来维持婚姻。
我们村南大队,另一年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也是外村来人抢人。那是白天来的。对方村里来了几十人,拿着木棍、刀等武器,气势汹汹,围住我们村里那家,非要带走我村的姑娘,他们村里的媳妇。我们村里这位姑娘也是结婚不久,从丈夫家跑回娘家来的。女方的本家人来保护这位女子,不让对方带走。双方大有爆发激烈冲突的风险。这时,女子的一位本家,其人是我县某个公社的书记,配有手枪。正巧他在村里。危急中,他亮出手枪,指出对方违背妇女意志,抢人是犯法,犯法的人会坐牢。喝令他们停止行动。对方在他晓以利害,又持枪威吓之下,撤退了。
以上都是在城市里不会见到的奇事吧?记录下来,可见当时的民风及社会现状。
 
(14)农民太懒?
农村常年粮食不够吃,有一种观点认为是农民太懒。这种说法有一定的合理性,我在农村亲见的,社员下地干活时,如果没有队长跟着,大家能少干就少干点,到了地里,干一会儿活,就找地方休息,年轻人打扑克或下四子棋,上了年纪的人闲聊或躺着休息。干活也是不求质量,能凑合就凑合。比如锄地时,在地头上锄的好些,到了地中间,多数人就不认真了,草草了事。间苗时,不爱惜小苗,追求快,常常把好苗也砍掉了。须知,如果砍掉了好苗,断了垄,是影响收成的。到头来还是坑了自己。但当时的农民,认为生产队不是自己的,也就不爱惜队上的财物。也有人觉得,队长和保管,以及大队上的干部贪污,把粮食偷偷地拿回自己家了。普通社员觉得,既然自己得不到,就破坏吧。这样造成收成更减少。
在参加生产队上的劳动时,几乎人人都想方设法偷一点队上的粮食等带回家来。方法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如有的人上工时背着粪筐,队长不在时,就藏到里面一点粮食,上面盖上点?妇女们摘棉花时,也在身上藏棉花,带回家。前面说过,大队上有专门的看护人员,有时收工时,截住社员,搜查筐。但一般不搜身。
劳动的人不太多,队上干部又不跟着,大家在地里休息的时候,常就地取材,烧粮食吃。夏收时烧麦穗,秋天烧玉米、红薯、豆子等。方法是用铁锹或镰刀,在地上挖出一个简易的长形灶。烧玉米是把玉米带皮架在上面,大伙一起动手捡来干柴,在灶下面烧火,等玉米皮烧干了,里面的玉米粒也就熟了。烧红薯费事一些,要把红薯埋在灶里,与柴火一起烧一会,然后,灭掉明火,靠柴火未烧完的部分慢慢地烤它,直到熟了可吃。烧玉米、红薯,又能止饿,又能解馋,味道鲜嫩香甜,回味长远。
人民公社这种大锅饭体制,调动不起社员们劳动的积极性。另外,当时搞阶级斗争,各级干部一定要选拔出身好的人来当。有的社员脑子清楚、灵活,大家都觉得他能带领生产队搞得好一些,但由于出身不好,不能当干部。邓公搞改革,先从农村改,第一就是放弃生产队这种集体劳动集体分配的制度,代之以把土地分配给农民,以家庭为单位自己生产自己经营,这才调动起农民的积极性。因而劳动生产率很快提升,粮食产量也大大增加。很快解决了农民的吃饭问题,也大大缩小了城乡差距。
“文革”时,国家整体科技落后,当然农业科技也落后,我在家劳动七年,基本的生产方式生产工具还是沿袭千年延续下来的。甚至比四九年以前还落后。1966年,我们家第一次被遣返回去时,队里有一辆大车,但缺少拉车的牲口,没办法只好用人来拉车,往地里运肥,运回庄稼等。到1968年第二次回去,队上养了几头牛,不再用人拉车了。收割就是靠镰刀、大小镢头,还有连杆拔出棉花的一种大夹子。播种小麦的耧,人拉或牲口拉,耕地平地用的犁、耙,场院里用碾子压麦子或谷子。千百年来就是这样生产。
社会毕竟也在慢慢地发展,我在农村几年,后面逐渐地应用了新的技术和工具。比如在新品种方面,政府有一年引进过一种高粱,是矮秆的,产量比传统的红高粱高,但种植以后,由于害虫多,再就是高粱毕竟不好吃。种了一二年,农民就不种了。其他如小麦、玉米等,也有新品种,但生产队上缺钱买。所以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自己留种。自己的种子品质差,时间长了退化,影响产量。
耕种方面,政府号召合理密植。因为当时农民用的耧,还是古时留下来的,垄距很宽,所以亩产也低。但问题是,如果密植,土地里没肥庄稼也不长。生产队集体生产以后,牲口少,秸秆都用来烧火做饭,很少用来沤肥。化肥当时产量少,既不容易买到,队里缺钱,也买不起。
说到产量,我在家几年,冬小麦,收成好的年头,亩产也就是100-150市斤。查县志,1969年冬小麦亩产39公斤,秋收粮亩产95公斤。我离开的1975年,冬小麦85公斤,秋收粮144公斤。1979年我县小麦亩产平均121公斤;1984年209公斤,比1979年增长71%。棉花“文革”期间大多数年份单产在10-17公斤(籽棉)。按县志统计以及我个人感受,粮食产量基本上还是缓慢地增长,这也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应该肯定。
农村很少副食品,几乎一年到头吃不到肉,油也少,菜也少。光吃主食,吃的就多,一个壮劳力,农活忙时,干活累时间长,大约每天要2斤粮食。这样算来,即使最好的年头,粮食也就勉强够吃。
河北气候是10年久旱。偶尔有涝灾。春播和秋播时,碰上不下雨,就不能播种,等雨来了再播,时节过去,收成会大减。主要还是靠天吃饭。
说到电力。到我离开村,我村没有通上电,因此靠电驱动的设备不能用。加工粮食(小麦玉米磨成面)需要到其他村。
大约到了1974年,出现了小型柴油机。有了用它驱动的脱粒机和水泵。我们队里买了一台12马力的小型柴油机。生产队上派我到公社组织的一个培训班里学习了几天,回来后我就成了操作员。开始技术不行,出了毛病要请外村专门技工来修,后来我用心钻研,一般的故障都可以自己修理或更换零件。柴油机主要用来带动水泵从机井里抽水浇地。打机井也是同时兴起的。也用这台柴油机带动脱粒机和弹棉花的机器。直到我离开农村,队上没有拖拉机。
农业劳动是辛苦的。人们用原始的工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四季在田地里,夏天头顶烈日,汗流浃背。冬天里寒风刺骨,手足冻裂。个中辛苦,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真正体会。有一年春天,种红薯。事先在屋内培养出瓜秧,剪成20~30厘米长,再移栽到地里。要有人先用镢头刨出坑,然后放红薯秧到坑里,浇上水埋上土,等它扎根生长。水是用扁担水桶从很远的河里挑来。挑水是累活,安排男女壮劳力干。从河里挑水到地里约有300~400米。一担水总有六七十斤重,很累人的。河北春天风大,风起处,沙土扑向人,扑到人脸上身上,灌到人眼里嘴里。社员们就在这样的风沙弥漫中,连续干好几天,才栽完十几亩红薯。
收麦是一年农活中最累人的活。因为麦收时间很短,也就7~10天的样子。熟了的麦子不及时收,麦粒就会脱落到地里。因此,这个季节,男女老少起早贪黑,抓紧时间收获。男人们和健壮年轻一些的女性到地里收麦子。没浇过水的麦地,用手整个拔起来。浇过水的就用镰刀割。
我们家乡在6月初收麦子。正是炎热的夏季。气温常常在30度以上,中午时可能接近40度。一般天刚蒙蒙亮就下地,干一个多小时回来吃早饭。早饭后接着下地,干到中午。中午饭后休息2个小时左右,开始下午的劳动。干到天黑为止。全天劳动约10个小时。拔麦子完全靠手,弯下腰,用手揽过一大把麦秆,两手抓紧,将这一大把麦子从土里拔出来。连续拔几把,再用一绺麦子当绳子,捆成一捆,后面有人装到车上,运回场院。弯腰几乎到180度,烈日下的麦秆,干硬,只有农民结满老茧的手,才能应对,如果细皮嫩肉的手,拔一下就会被麦秆把手刺破。加上热和口渴,是对人体力的强力考验。所以说,麦收一季的劳动,累不死,也要脱层皮。
在场院里,社员们用铡刀去掉麦根,堆到场院里,由牲口拉着石碾子压,把麦秆、麦皮与麦子分离,成为收获了的麦子。留下交公粮和做种子的,其余的就分给社员。有一句短语叫:丰收的喜悦。只有亲自参加从秋天播种,春天浇水上肥,到了夏天收下麦子,才能体会这种喜悦。收在场院里的麦子最怕下雨,一下雨麦子就霉烂,不能吃了。所以场院里的活,也是争分夺秒,日夜奋战。
秋收秋种的各样活,虽然从单项说不如拔麦子累,但秋收秋种的时间长,约要延续1~2个月。要收下玉米、高粱、大豆等作物,还要适时种上小麦。农活也是十分紧张忙碌。麦子越早播种越好,这样能扎根深,有利于来年的长势。所以要抢收,然后要犁地、平地,最后播种。有俗语:晚麦不过霜降。所以要赶时间。秋收的整个季节,我们除了白天,晚上也常加班干活。没有星期礼拜的休息日。国庆节正在秋收节期内,所以从来没有因节日而休息和庆祝。
秋收的季节,青壮年劳力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看守庄稼。前面说过大队上设有晚上巡逻的守护员,但人手少,看护不了各生产小队上所有地块。因此各小队就安排人晚上睡在地里的窝棚里(个别时候,直接睡在地里),看守庄稼。在家乡劳动这些年,我被生产队上派去地里和场院里看守庄稼,晚上睡过各种各样的窝棚。大多数窝棚是用高粱秸或玉米秸搭建。把它们捆成小捆,立着两排排起来,向对方斜插,把两捆秸秆顶部交叉,两边再堵起来就成为一个封闭的窝棚了。人钻进里面睡觉。一般的窝棚可容纳两个人。吃过晚饭后,我和同伴抱着一床被子到田地里窝棚睡下,地下铺着从场院里拿来的谷草,枕头也是一捆谷草。早上天不亮就回家,不耽误早上出工。我后来与家人,讲起在农村住窝棚的事,妻子很好奇的问:“夏天不怕蚊子咬吗?”。似乎没觉得这是个问题,我认真想想,可能是农民夏天天天裸露上身(男性)和腿脚,皮肤粗糙,再加上很少洗澡,身上满是泥土,有强烈的汗臭味,蚊子也就不叮咬了吧。
睡在窝棚里也是别有的体验。扑进鼻腔的是秸秆特有的味道,晚上出窝棚小便,抬头满天星光,周围是无边的黑夜和岑寂,常使人感到恐惧,也别有一种浪漫的风情。我曾看守棉花地到天气都比较冷了。早已是寒风阵阵,大地干净。躺在窝棚里,常听到南归的雁队经过天空时的叫声。还有一年,队上种了过冬的大葱,我被派和一位伙伴看大葱,整个冬天,晚上睡在地窨子里。河北三九天的严寒,没有任何取暖设备,也过来了。
以上说的这种窝棚,可以一定程度抵挡风霜寒冷,但挡不住雨。有一种高级的窝棚,里面的人雨淋不着。一般搭建在西瓜和其他瓜地里,因为看西瓜时间长,从西瓜很小就要防止人来偷一直到成熟。这种窝棚四角用木柱子埋进土里做支撑。上面顶用木棍搭成尖顶,四周围上谷草编成的帘子,最顶上盖一块油布。这样下雨,水会顺着尖顶流到下面,窝棚中间不进水。窝棚顶四角捆在木柱子上,还可以根据天气情况升降。这种窝棚可以看作是一件艺术品。睡在窝棚里,赶上下雨,望着四周的雨流,洒在庄稼和瓜果上,人与大自然是如此亲密接触,有一种融合为一体的感觉。
我在农村劳动时,虽然十分辛苦,生活也很困顿,但也并非没有乐趣。在田野里劳动,可观察体会到自然物候带来的变化。如春风秋雨,草木萌发与枯萎,一年四季是不同的画卷。冬季的田野空阔寂寥。时常看到野兔在收割干净的田地里飞奔。天上常见到南飞北回的雁队,一边奋力飞舞一边变换着队形。引人遐想。社员们也总是苦中作乐,互相打打闹闹,开开玩笑。很多社员喜欢开与性有关的玩笑。有很多荤段子。这既是变相的性欲望的宣泄,也是向少年人教授性知识的方式。男男女女之间也会产生不同程度不同性质的依恋与爱的情感,作为繁重劳动与艰辛生活的调剂品,也是支撑人生存的精神动力之一。莫言著名的小说《透明的红萝卜》是把那个时代集体劳动背景下,人们集体无意识中的性追求,以及其中几个人的爱情纠葛的故事与场景,写得十分精彩的一部文学作品。小说描述的“文革”时期人们的生活、习俗,水利工程包括打铁的场景,以及男女农民的心理描写,我都是十分熟悉的。因而读来也感觉很亲切。
在农村苦难与屈辱的日子里,读书是给我精神上鼓舞的力量。我要专门写一节。此处再说生活中的一项乐趣或者说是安慰。就是音乐欣赏与自己的歌唱。有限的一点乐理知识是在中学里学的。当年我们学校重视音乐课的教学。我记得,音乐课在专门的音乐教室里上课。教我们音乐的是一位中年女老师,姓王。她每次上课都是先让我们练习音阶、曲谱。她一边弹钢琴,一边领我们练习。大约经过初中一年的学习,基本上能看着简谱,唱出简单的新歌。这就是俗称的有“识谱”的能力吧。
在农村时,我姐姐知道我喜欢唱歌,就经常在来信中,抄给我她和同事中传抄的一些歌曲。在“文革”时期的文化沙漠中,年轻人私下传抄一些违禁歌曲。也是公开放映的电影中的插曲,不属于违禁。比如,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南斯拉夫电影《桥》插曲等。属于违禁的一些外国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惨然的微笑》(又名《马来亚的姑娘》),还有一些中国的老歌:《夜半歌声》等。我凭着中学学的那一点乐理知识,几十遍地看着乐谱学唱这些歌曲。当然这都是在劳动之余自己独自学习的。唱熟以后,被一起劳动的伙伴们听到,有的也有兴趣学,我就教他们唱。后来,我有机会听这些歌的音频时,发现我自己看着曲谱学唱的,大部分音准和旋律是对的。
唱歌缓解了繁重农活给身体带来的疲劳,增加了生活中的欢乐与希望。当我读到捷克作家伏契克的书《绞刑架下的报告》其中的“二六七号牢房”章节中关于歌唱的部分,引起强烈的共鸣。那激情的语言也更激发了我对于音乐的喜爱,虽然这种爱好与当年落后贫穷的农村生活格格不入,但确是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下面引几段伏契克的文章,当年读过几十遍,几乎能背诵下来的。
“现在连看守们都听惯了二六七号牢房里的歌声,他们已经不再敲门命令我们安静了。二六七号牢房在歌唱。我歌唱了一生,我不明白,在这临终之前,当我对生命感受特别强烈时为什么要停止歌唱。至于老爹佩舍克呢?啊,没想到,他也是非常爱唱歌的。他既没有音乐的听觉,嗓子也不好,还缺乏记忆音乐的能力,但他却如此善良而诚挚地迷恋着歌唱,他在歌唱中找到那样多的欢乐,使我几乎听不出来他是怎样从这个调子滑到另一个调子的,该唱“拉”的地方他却固执地唱成“索”。我们就这样歌唱着,在满怀愁闷时我们歌唱,在明朗愉快的日子里我们歌唱,我们用歌声送别那也许永远不会再见的同志,我们用歌声欢迎来自东方战线上的捷报。我们就像人们一向那样欢欣地歌唱,永远地歌唱,生命不息,歌声不止。没有歌声便没有生活,犹如没有太阳便没有生命一样。如今我们更是加倍地需要歌唱,因为阳光照不到我们这儿。”
我安排到供销社工作以后,对面中学的一位音乐老师,听说我喜欢音乐,经常给我抄一些歌曲。记得抄给我一首日本歌曲《故乡》,我试唱了一下,觉得词和曲调都很美,就抽时间自己识谱唱下来了。歌词中一段:“在山上捉野兔,我的故乡;在河里钓鲫鱼,我的故乡。山明水秀,稻谷金黄,可爱的故乡。我怎能离开你,我的故乡。”歌词描绘出的诗一般的意境、朴素而普世的情感,配上优美的旋律,具有非比寻常的感染力。
直到1993年,我才在电视上听到这首曲调演奏。1993年5月9日—5月18日,第1届东亚运动会在上海举办。日本运动员入场时,播放的就是这段音乐。熟悉的旋律让我回想起初学唱时的情景。
互联网兴起后,我通过网上搜索,知道《故乡》歌曲是一首日本传统的民谣,已传唱百年。它是由日本作曲家冈野贞一与作词家高野辰之合作创作的艺术歌曲,1914年由日本文部省收录于小学音乐教材。中文版有多种版本传播?歌曲通过“追兔之山”“钓鲫之河”等童年场景的四季意象展开叙事,以自然风物为载体,呈现游子对故土双亲安康、旧友近况的牵挂,并寄托衣锦还乡的愿景?歌词融合具象的故乡景观与含蓄的思念情感,形成视觉与情感的双重表达,延续了冈野与高野作品中典型的乡土情怀创作脉络?(来自百度百科的介绍)。当年那位老师抄给我的《故乡》的歌词与现在常见的不同,不同的版本。在此,感谢使我首次接触这首著名日本民歌的中学音乐老师。
 
(15)挖河去(上)
关于河北省东部治河工程,主要是为天津输水及根除天津、河北的水患,起于毛泽东1963年作过的指示“一定要根治海河”。据有关资料,从1965年开始,到1980年结束,根治海河历经16个春秋。河北省每年前方骨干工程出动几十万人,后方配套工程出动几百万人,治理了海河流域南系大清河、子牙河和漳卫南运河三个水系。
家乡人把这种水利工程叫作“挖河”,每年春秋两季由公社、大队再到小队一级一级地分配指标,提前确定参加人,到时出发到工地。派定人员这事,是自愿报名与分派结合。谁都知道这是一项苦累的活,但又有可以免费吃饭的好处,也有一定的吸引力。家境好,不在乎省下一些粮食的家庭,不愿意让家里人去挖河。毕竟活累,一去二个月左右,撇家舍业。而想省下粮食,多挣点工分的家庭,就愿意让家里人去。
挖河必须是壮劳力,因为这么长时期的连续累活,既要有力气,也要有耐力,所以太年轻的劳力不行,一般要20岁以上。但40岁以上的人,体力又不济了,也干不了。我们小队,前述姓H的四类分子家男孩多,每年挖河,他家必出一个劳力。最早是家里的老大去,老大结婚以后,老二就年年去。
我长成以后,总共参加过3次挖河工程,全是秋季。一次是在我们村,对我们村南的南运河这一段清淤。由于就在我们村南面,住在家里,这样相对的不那么辛苦。这一段时间,外地来的民工,有的住在靠近河的岸边搭的地窨子里,有的借住在村里老百姓家里,我家的一间“跨屋”里也住了人。这所谓“跨屋”,这个跨,我不知写的对不对,农民住房一般是三间正房,有一个门。正房一边或两边各有一间小一点的房,盖的矮一些,单独走门。用途类似于储藏室。
另有一次是到离我们家40多里的地方挖河,应该是在我们县大杏基村一带,疏浚的是清凉江的支流,现在叫江江河。这条河不宽,河面估计可能也就一二十米或再稍宽一点的样子。
那次可能是本县的工程,各队出工的人多。我们小队去了有五六个人,住在一户人家院内的一处小房子里。这个小房子估计是搭建来放柴草或是干什么的,特别矮,人几乎是爬着进去。不过,反正整整一天也不在屋里,只有晚上回来睡觉。干活累得很,倒头就睡了。但我有很深的印象,因为屋子矮小,挤的人多,空气不好,睡觉铺着的麦草混合着人出汗的气味,很难闻。
有一天早上上工,时间大约已是快到小雪的时候,天已经很冷了,河底残留或涨出来的河水到晚上结一层薄冰。泥土到晚上也冻住了表面。
我们干活,要过到河的西面,河上有用木板临时搭的一座小桥,人们推着小推车通过。早上,也许我还有点未醒,迷迷糊糊的,经过桥上时,一脚踩空,连人带车掉到河里了,河水虽不深,也就是到腰,但身上的棉衣全湿透了,只好返回住处,脱下衣服晾晒。这一天没出工。第二天,实际上棉衣并不完全干,就穿上上工了。
这次劳动,还记住的是吃饭的情况。村里派的村民做饭。农村吃水困难,这个村水井离伙房远,所以对于吃的菜,根本就不洗。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当时中午就是白菜汤,这也是当时标准的出工时的菜。一大锅水,把白菜下到里面,煮熟后,放点盐,再在表面浇上一勺油,就是事先做熟的豆油。这样一大锅汤的表面,飘着油花。所以,人们说当时缺油水,就是指的这个情况。也因此,人们吃粮食就特别多。粮食不够吃。
其他地方,例如在砖瓦窑上时,伙房吃的菜还是洗的,虽然按现在的要求,洗的不干净,但好歹还是洗一下。而我们这次在杏基,我是亲见过的,白菜拿出,做饭的人把外面的烂叶子扒掉,就直接拿到锅上方,用刀削碎,直接放到锅里了。
所以到我们吃的时候,锅底里沉淀着、菜叶上也混杂着泥土,更可怕或说可笑的是,那时白菜普遍都长一种小虫,我们叫蜜虫子,这些虫子就飘在菜汤上,盛到碗里,吃时就用嘴吹一吹,吹到碗边,随一部分汤离开碗。但吹不干净,总是吃下去不少。我们就开玩笑说这是“吃肉”。
我们挖的这条河,河堤很陡,从河底挖起土和泥运到河堤上,用独轮车推。看过去的回忆文章、摄影及电影,有的地方或有的时期治河是用人力用土筐挑土或抬土的。但我参加的几次,没有这样干,都是挖土装到独轮车里,人推着送到指定的地方。一般是自己一个人,从挖土,到装车,再推土到倾倒的地方。一车土,大多时候是湿土,大约也有二三百斤吧。装在独轮车的两边两个大柳条筐里。即使走平路,也要使劲才能推动车行进,因为走的路也都是工地上临时开出来的小路,比较松软,推车走这样的路,格外费力。
遇到坡度较大,一个人就推不动,需要有人在前面把车拉到坡上。这人背一条绳子,一头跨在自己肩上,另一头拴一个铁钩,拉某个车时,就把钩子挂到车前方的横梁上。
我们在杏基这次挖河,从河底到堤上,坡度可能有45度,即使人在车前面拉也不可能,这个角度人无法弯腰用力。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发明了特殊的方法,就是在坡顶立起一个小推车,但要把轮胎扒掉,用钢丝绳穿过车轮,钢丝绳成180度,用两个人拉车,这次是从上往下拉,而装满土的车,就被拉到坡顶了。
我主要说说我参加的第三次挖河。
先要插叙一下:这次挖河,地点在河北省东光县,秦村镇一带的漳卫新河段,记得这一段河道是西南东北方向的,我们的营地在河西,当时河里没有水,我们的任务是挖深和加宽河床,从河底挖土,推到东岸的堤外。
具体的位置现在无法判断的十分准确了。但河的东岸就是山东省的宁津县所属,我们从河底挖出来泥土就推上来倾倒在河堤旁,靠近村庄的空地上。
秋天挖河,结束的时间是确定的。因为这是由老天爷决定的。俗话说:“小雪不封地,不过三五日”。干到临近小雪的时候,每天早晨起来,地面都会冻上薄薄的一层,干活时要用镐挖开,以下才是松软的土。但到了小雪,地面冻得就会厚到一寸或更厚,镐头就很难刨开。不得不停止这一期的工程。民工们也就遣散,可以回家了。
开工的日子应该是在9月下旬,我记得我参加的这一期是干了60多天。具体是哪一年,我自己记不清楚了。感谢互联网,我在网上查到河北省政协《文史精华》杂志,其2009年第1期上面有一篇文章,恰恰是写挖河的。标题是“我的海河民工经历”,作者袁树森。但网上只有标题,没有文章内容。又要感谢《孔夫子旧书网》,竟然有这一期,我立即下单买下。到后阅读,不但解决了哪一年,而且作者也是参加了这一季的挖河的,更由于作者还正是我们公社的,当时是以连为单位管理的,他和我是一个连。他当时在连部(每一个公社为一个连)任司务长,所以他不但亲见劳动,还能从全局的角度,提供更多的情况介绍。
这样确定我参加的是1971年秋季的工程。那一年,我刚过19周岁,严格说来,力气是有了,但耐力还是不行的。但靠着坚持,我还是干下来了。
历代都有水利工程,都要征调民工干活。可能越往古代,工具越原始,只能是手扛肩抬。我们干水利时,至少有了独轮车。其他大约跟古时一样吧。参加治水挖河,大概历来被看作是特别苦和累的活,农村里流传着一句猥亵的话,说的是“四大累”:挖河、打坯、拔麦子、╳╳。当然这种话,只是在干活时,没有女性时说。一笑置之。
男孩大了以后,除了其他原因,开始爱显摆,证明自己已成长为一个标准的男性,有了男性的力量与身体,从动物心理学上说,也许是引起异性的好感?鬼知道。那要证明这一点,就能做一些在村里只有成年男人、身材又结实有力的男人才能干的事,这就包括能干砖瓦窑上的活和能去挖河。
快到秋季的时候,我就跃跃欲试了。约了我最好的同伴,也是我们一个小队的刘兄,他与我同龄,生日比我稍大一点。我们一起早早给队长提出了要求。这也是队长求之不得的事。当然获得了批准。
到了出发的日子,做准备。自己准备的是一个铺盖卷,说是铺盖卷,不过是一条旧被子。没有褥子。每人自带一个谷秸编成的小草垫。准备铺上睡觉的。又一个小包袱,装上棉衣和其他不多几件衣服。我记得,我带着有秋裤,但是一条穿了好几年的旧秋裤。再就是自己带着吃饭的碗,毛巾。我记得,我还带了两本书,有时在地窨子里,晚上靠着小煤油灯,看一会儿书。
这次我们大队一共去了六七个人。每人一辆独轮车,两边捆上大筐,带上一把铁锨。每人从生产队的场院里往筐里装上一些柴禾,路上生火做饭用的。大队上又发给半口袋玉米面,是我们一路上的口粮。路程现在地图显示80多公里。但肯定的是,现在有了大路,路也是比较直的。当时没有这么好和直接的路。全是土路不说,肯定要绕路,可能有100公里左右。
待集合齐人,装好东西,已是午后。所以这一天,我们只走了三四十华里。先从我们村走到德州,25华里,从德州市里穿过。从东北方面出德州,一路向东北。出发前,公社给了一个地址,就说在某县某公社某村的工地上。我们就一路打听着往那里走。出发和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忽然起了秦末的陈胜吴广起义,觉得与他们有些相似。都是自行前往政府指定的地点出劳工。不过陈胜他们是去戍守,我们是去挖河,出劳工。
当晚,我们到了一个村,经向人打听,找到一户人家,户主同意让我们借住在他新盖的一处房子里。这处房子是三间土房,但门窗还未安装上,我们就在房子内的地上铺上草垫睡觉。又向房东借来一口锅,贴饼子吃了。记得房东看到我们只吃饼子,给我们拿来了几块萝卜咸菜让我们就着饭吃。我们谢了他。
到陌生的地方投宿,这似乎是古已有之的习俗,那时还保留着。这次挖河,来回的路上我们共住了3晚,投宿过3个地方。可能是政府通知过?反正看我们是挖河去的,一说要借住,村里人就互相商量着、指点着找谁,没有碰到拒绝的。我们也不是找村里的干部,就是碰到谁就问谁。
第二天一早,弄点吃的后,又继续上路。我们此行从行政区域说,是从河北故城,先经过山东德州,再往东北入河北景县,出景县后进入吴桥县,出吴桥就进入东光县,目的地所在。第二天晚上,我们借住在吴桥县某镇上的一处敬老院里。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农村敬老院的情况。我在我们县里没有看到过。
住在这里的老人都是当时所说的五保户。就是没有人奉养的老人,由村里或公社里养起来,虽然也就是满足最基本的吃喝,但是全不收费的。说明“文革”时期也有这种福利政策。这次是住在敬老院的屋内,也是地铺。
第三天走到下午,开始沿河堤向东北方面走,河西面都是挖河的民工驻地了,一般是以公社为单位,称为“连”。大约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到了我们公社所在的连。也一样是安寨在离河边100米左右的空地上。向南向北距离村庄大约都是3华里。所以后来,我们都分别到南北的两个村子去过。以后再说。
 
(16)挖河去(下)
一个连的民工人数,估计在100-150名。伙房和连队办公室在最北边,是在地上搭建的帐篷。整个连队驻地,只有它这一座是地上设施。由它往南,依次排列着约20个地窨子,就是各村民工的住处了。关于参加根治海河的民工的住处,有的说是借住在民房里,有的只说是住工棚,但没见过详细的描述。也没有看见过资料照片。有的照片只是治河的劳动场景,一般是很多人推着独轮车或肩扛手抬的照片。像我们住的地窨子,没看到文章描述或当时的照片。
我们住的地窨子是连队的先遣队给建好的,每个村一个。它东西长大概有10米,宽大约有2.3-2.5米。里面是睡觉的炕,人南北方面睡。炕的南边是一排走道。最东边是门口,有台阶上下进出。
建造应该是这样,把10米乘2米多的整个地面,整体向下挖二三十厘米,挖出来的土在地面上和上水,筑成环绕这块面积的土墙,高约二三十厘米。之上搭上木条,上面盖上油布,是为房顶。室内南边的走道,再单独向下挖半米左右,实际上是挖一条沟。这样,地窨子的室内,炕离顶大约有一米多一点,记得人坐在炕上,几乎头要顶着屋顶了。而走道可以直立走路,但也几乎碰到顶。门口处是几级台阶,供上下。门口吊着一块用谷草编成的?帘子。权当门。
地窨子一半在地下,因而湿气很重。本身不通风不透气。此地当年水位高,地窨子里的走道,人反复践踏,就由土变成了泥。我们睡觉的炕上铺上带来的麦秸和谷草垫子,人睡在上面。大多数人不带褥子,直接睡在草上。
洗脸用的水,是从门外挖的一个大坑中舀上来的。前面说了,此地水位高,我们来之后,在门外二米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向下挖大约1.5米左右,就出来水了。也是修一个台阶上下。刚来时,天气尚暖,取水洗脸洗脚尚可,后来天冷了,用这水就不舒服了。尤其是接近结束的那段时间,早起,水坑里的水结一层薄冰,要砸开冰取水。水凉砌骨头。
说说吃饭。民工的粮食由国家供给,在治理海河的数年中,每人每天按2-3市斤提供。以国家规定的价格购买。但国家也给民工工钱。所以对于民工个人,挖河不交饭钱。我前面说了,这也是吸引人的地方之一。因为当时农村普遍缺粮,能给家里省下粮食,是去挖河的最主要动力。
3天一顿面食,其余是玉米面。玉米面做成窝头,一天3顿吃这,早晚是玉米面粥,外加一块咸菜。中午是菜汤。真正的汤,不多的一点菜叶。浇上点油。3天一顿的面食,是每人一个大长馒头,我们叫面龙,或叫蒸龙。不知龙字是不是这么写。像俄国的大列巴面包那么大,说是一斤二两干面做成。民工常常吃一个面龙还不够,那就再加一或二个窝头。劳动时间长、强度大,又没有油水,所以吃的特别多。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早饭,我吃了七个窝头外加一大碗玉米面粥。每个窝头是二两干面做成。我们用的碗是特大号的碗,叫大涮碗。一碗约有一升半。现在想,那要多大的胃装得下这么多饭!
整个工期,好像吃过一次肉。可能是过八月十五节日时。大致的生活情况就是这样。
说到干活,工作时间是从天不亮出工,到了工地上还是黑天,要推上一二车土,天才亮。中午回到工棚吃饭,饭后稍休息一会,我估计整个中午饭时间约有一个小时左右,就继续上工,下午干到太阳落山,回到工棚,基本就天黑了。
前面说过,干的活就是从河道里挖土,运到河堤外的地面。距离很长,一二百米,中间有一段坡路。要专人在前面,用绳子拉着车上去。
在工地上和上工路上用庄稼秸秆围起来数个小空间,挖一个坑,就是厕所。好在当时人粪被视为宝,每个工地上都有不少的拾粪者。几乎是人刚解决完,刚离开马上就有人拿着叉子把排泄物捡走了。不存在污染环境或臭气弥散的问题。
劳动时间长、重力气活,再加上缺少油水,营养不够,因而民工的身体应该是到了极限,推一车土,人都要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这么苦的活,河北文史上登载的文章中,一方面承认挖河:“非常艰苦非常累。”但又说:“尽管如此,民工们没有一个喊冤叫屈的,都是比干劲、争上游的豪迈气概。”这是写文章的人运用了“文革”时期官方的辞令了。实在说,我自己和周围同来的乡亲,谁都明白,不就是为了多挣工分,以及省下家里的粮食吗?
与我们村工地紧挨着另一村的一个民工,也许是他年龄大一些,当时约有40岁。也可能他有病或体质不太好。看他推着一车土,格外吃力,也显得格外劳累。他常常一边推车一边叹息:“累死了,累死了。早晚累死拉倒。”说这话时,脸上呈现出令人悲悯,甚至近乎绝望的表情。
管理方面,连队里我们只认识连长,他是另一个村子里的人,当时有30多岁的样子。他当了多年的带队连长,有过经验的人告诉我们这些新手,他非常凶。但我参加的这一期,并没有发现他怎么凶。有一段时间里,别人告诉我,连长知道了我的情况,即我是四类分子的子弟。他对其他人说过对这样的人要注意云云。也是那个时代搞阶级斗争的一个反映吧。碰到他的时候,他也没跟我说什么。当然,我像大家一样,每天上工下工,平平常常一个普通的民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别人传过来的话,真假我也不知道。
其实民工还是好管理的。前面说过,每个人都是冲着工分和粮食来的。都知道,只有干活,才能得到这些。不干活,来这里干吗?所以,没有人捣乱。我的观察,来这里干活的人中,四类分子子弟不少。除了上面说过的原因,在挖河的工地上,人际关系单纯一些。只是吃饭干活。没有生产队干部的歧视,也是四类分子子弟愿意来此的原因。在这里,干活是衡量人的唯一尺度。因为工程量是层层分下来的。大家都多干,才能早日完成任务。邻村的一个民工,年龄比我略大一些,他是个四类分子子弟,长得高大魁梧,力气也大,干活不偷懒,装的土比一般人多,受到人们称赞。
我们村里来的民工里,负责的(应该叫班长)是姓田的一位年轻人,他比我长几岁,出过几次河工,算是有经验了。为人很好,处理问题公正,对我们也很体谅,有民主作风,有事平心静气地与大家商量。得到大家拥护。所以我们一起出河工这一段,大家团结的很好。
身体不舒服,可以请假。给村里的负责人请假就可以。一般最多是半天。说到生病,我印象里,连队里没有医务室,营或团部在哪、有无医务室,我不知道。好在都是年轻人,很少得病。偶尔感冒拉肚子,就到南面村里,找那里的赤脚医生,买一点药吃。
我本人拉过肚子,还陪同一位伙伴去看过医生。总起来,在这个工期中,我大约有二或三个半天的请假。其中一次是到北面村里的代销点上买东西。
说是买东西,只是一半的动因,另一半是看女的。你想全是男的民工,几十天里看不到一个女性,性欲强烈的青年人是非常压抑的。听说北面村里的代销点上有2位女性售货员,民工们就常常议论,以此为话题。说句难听的话,是“意淫”吧。想象和过过嘴瘾之余,就是到那个村里,亲眼看一眼,算是解一解馋。
这种欲望非常强大。我也不能例外或说是脱俗。说出来,可能人会不信。人会这么龌龊?实际上这不是龌龊,是人的正常需要啊。几乎所有的民工,都是轮流着到代销点买东西,顺便去看女人。
当我和同伴到了那里,见到了其中的一位。那是一位30多岁的女性,长相、穿着普普通通。不知怎的,见了她,不知他人,我是激不起丝毫的欲望和冲动。为什么呢?并非我是坐怀不乱的圣人,也许是年龄以及我心仪的女性与她相差太远吧。因为我在村里,愿意交往的女性,至少从年龄上说相仿,20岁上下,是青春年少,含苞待放的少女。不是这样年龄大,似乎失去了青春活力的女性。原谅我冒犯了这位女性。
治河的工地上,有时有文艺团体来慰问,其中有女性演员。我们这一期没有。听资深的民工讲,当慰问团来到的时候,民工们都来看女演员。人山人海,以至要多层人墙保护女演员上台和下台。
关于挖河的情况大致是这样吧。小雪两三天之后,我们就离场了。人们离家二个月,此时是归心似箭。当宣布明天就回家的当晚,我们村的一个人,一晚上也不等了。他连夜自己出行,往家赶。据他后来讲,到下半夜,他在野外,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迷糊了一觉,就又前行了。
我们是第二天早上出发的。返程一是熟悉路,二是要回家了,不知不觉走得快。因此在路上只住了一晚。
这一晚我们住宿在经过的吴桥县一个村庄的小学里。我们被安排在一间闲房里打地铺。夜晚也有老师住在学校。记得晚上没事,我还到老师的办公室玩了一会。住在这里的是一位年纪约有35岁左右的男老师。看到他桌上有《参考消息》这份报纸,我就拿起来翻看,他也没有阻止。那个时候,参考消息还是内部刊物,但控制的不是很严格了。在挖河工地上时,我也看过一次这报纸,是从我们公社陈庄村的一个人手里借来看的。陈庄是我姑奶奶家。他与我姑奶奶是本家,所以我们认识。他是我们县郑口中学毕业的。“文革”开始时,他还在学校里,所以他给我讲过学校里运动的事。他也来挖河,我们经常见面说话。他村里的一个人此时在连部里任职,担任保卫方面的工作,白天不干活,晚上在工地上搭一个棚子,看守我们的工具。《参考消息》是从保卫员那里借来的。这一时期的《参考消息》登载有联合国恢复我国席位的新闻。
海河工地上的连部订阅有参考消息,是确实的。我挖河回来的第二年或隔了一年,前面说过,治理我们村南的卫运河了。村南的堤里堤外都住满了民工。我们常到工地上,用自己腌制的咸鸡蛋去换他们的窝头。有一次进到了连部里,看到一个人正在看参考消息,我说:“我看看吧。”那人就递给我让我看。我很想每天都去看,但思考半天,觉得实在不好意思,就作罢了。但内心是很想看的。毕竟《参考消息》经常用外电的文章,文风与国内报刊上文章不同,不是那种教条式、陈腐式的说教。
回来说我们挖河返程。第二天一早,吃点东西后,我们就马上上路。记得经过德州时,同来的一个伙伴一直有肝炎,想到德州人民医院看一下。所以我俩就与其他人分手了。这样我俩晚几个小时才回到家,到家天已经黑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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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荣生丨青岛归去来(之五)》 发布于2025-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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