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
诸葛亮敌楼把驾等，等候你到此谈、谈谈谈心。
命人把街道打扫净，预备司马好屯兵。
你到此无有别的敬，打来的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既然到此就该进，为什么在城外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我只有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来听我抚琴。
以上唱词是谭富英的版本，“三大贤”、“四大须生”及其后辈传人几乎都唱过这段，唱词有细微差异。这段唱脍炙人口，流传久远。
舞台上的涂着白脸的司马懿勒马凝望，西城洞开的城门静如深潭，城楼诸葛亮拨琴的姿态旁若无人，琴声远远飘来，听不出手抖的急乱，司马懿止住了军卒厮杀的呐喊，也止住了攻击的锋芒，兵退四十里，对诸葛而言一场不可避免的失败瞬间逆转。
看过不同的角儿演绎的《空城计》，诸葛拨动琴弦的回响每一次都带给我不同的感悟。最近在网上看台湾名须生周正荣演出的《空城计》，这位须生身形瘦弱，气质儒雅，很有点苦撑危局里的诸葛亮的意思。看他演绎的《空城计》，我生出一种凄凉感，这出原本神化诸葛亮的大戏正好掀开了蜀汉政权最为深刻的悲剧帷幔——《空城计》所演绎的，远不止是一时的心理博弈，而是蜀汉自始至终未能挣脱的人才与战略双重困局的生动隐喻。当诸葛忍痛斩了败将马谡，随着幕布落下，那句“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的联语，不由自主浮现出来，化作对那个时代更为复杂的叩问。
让我们超越戏曲的浪漫化叙事，深入历史的具体情境，蜀汉的困境，是“蜀中无大将”的人才断层与“穷兵黩武”的战略消耗相互交织的恶果。荆州集团的凋零与益州本土士族的疏离，构成了蜀汉人才基础的先天孱弱。诸葛亮以“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试图弥合裂隙，诸葛亮只好“事必躬亲”，其“亲理细事，汗流终日”的背后，何尝不是对体系运转失灵的焦虑？这或许并非单纯的性格缺陷，而更像是一个身处绝境的政权，面对结构性危机时的无奈选择。当可靠执行者寥寥，战略容错空间几近于无时，也只能“不容异见”，以对细节的偏执掌控，作为维系危局不至倾颓的最后绳索。
再看北伐，诸葛亮在《后出师表》中慨叹“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这近乎悲鸣的陈述，揭示了战略选择的残酷两难：困守益州，凭借天险或可偏安一时；但汉室正统的政治旗帜将黯然失色，失去正统的号召，内部分化的压力必将增大，等曹魏稳步整合后，其巨大体量优势，终将把蜀汉挤压至绝境。北伐，在此意义上，是一种“以攻为守”的主动求生，是一剂试图在绝境中以“兴复汉室”为幌子的政治灵药，是在暗黑中寻求一丝微弱亮光的艰难尝试。《空城计》中那座敞开大门的西城，宛如蜀汉整体战略态势的缩影——看似主动设局，实则源于无险可守、无路可退的根本脆弱。
武侯祠的楹联，是理解蜀汉困局的一把钥匙。“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诸葛亮南征孟获的“攻心为上”，正是其深谙政治本质的体现。然而到了治理蜀汉与北伐曹魏时，“攻心”的对象与条件已截然不同。内部的整合尚未彻底，外部的强敌绝非孟获可比。“不审势即宽严皆误”，此处的“势”，既是天下三分曹魏独强的地缘政治大势，也是益州疲敝、人才不继的国情之势。诸葛亮的“严”，执法公允而难容懈怠，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为了对抗这不利的“势”，试图以极高的内部组织效率与道德纯度，来弥补国力与人才的巨大缺口。其悲剧性在于，这种努力犹如精卫填海，精神可叹，却难改历史潮流的总体方向。他的“不审势”，或许不在于看不清大势，而在于不甘心接受由此大势所决定的、近乎注定的结局，故而以“人谋”全力相搏，直至陨落五丈原。
《空城计》这出戏的魅力，就在于它将这种复杂深重的历史困局，提炼为一场高度戏剧化、充满智慧光芒的瞬间对决。观众为诸葛亮的从容机智喝彩，为司马懿的多疑退缩扼腕。艺术过滤了历史的沉重复杂，留下了勇气与智慧的传奇。然而，当掌声平息，我们更应深思的，是传奇背后那冷峻的现实：任何一个政治实体，其生存与发展，绝不能长期依赖个别领袖的超凡意志与事必躬亲。制度的建设、人才的梯队培养、战略时机的审慎把握，以及对社会力量的有效整合，才是长治久安的基石。诸葛亮没做到，或许也是历史不给他足够条件去真正解决这些问题。
舞台上的琴声终会消逝，历史的沉思却绵延长存。那座戏剧中的“空城”，不仅是公元228年的西城，也是面临资源匮乏与战略窘境却仍奋力一搏的每一座城池。这出骨子老戏提醒我们，在赞美“神机妙算”之外，更应体察历史人物身处的系统性约束与其抉择的沉重分量。治蜀之难，治国之难，从来不仅在于一时一地的“宽严”之术，更在于对时代根本之“势”的清醒认识，以及在此认识下，如何培育人才、构建制度、凝聚人心的长远之道。
历史早就告诉我们，即便诸葛亮真的赢了空城计，也是司马懿赢了整场战争。仔细想一下，空城计其实是诸葛亮错置兵力分布后，在司马懿大兵压境所不得不采取的对策，若非司马懿心中另有更深远的谋算，当时其只要就地扎营列阵，空城计必于短时间内即被识破。可以这样来看，诸葛亮赢了空城计，赢了战术战役，赢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名声；而司马懿虽输掉空城计，却赢了全盘战争，亦为后代子孙打下创建晋国的好基业。
看看，又想多了……
原载 读曰乐
2025.12.11
于学周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