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帝丨闪亮的马蹄铁(铁路宿舍笔记) - 世说文丛

杜帝丨闪亮的马蹄铁(铁路宿舍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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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淹死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理解遥远的过去?我写过不少童年生活,他们也许会认为是文学夸张。
我在《拾破烂》一篇文章里,写到了邻居爱国妈带着我去十三线海边,挥舞着铁爪子翻捡垃圾,关于捡破烂的一些故事,其实我写的很少,包括一次差点被淹死的细节。
那天我们在一辆工厂来的卡车里,捡到了不少废铁,傍晚临走时,爱国妈给我捆扎的破包很沉,我感觉是一个月来收获最大的一次。
过海流子时遇到了危险。那个海流子我们每天都经过,退潮无所谓,涨潮就有些麻烦,海水能漫过膝盖。这天正好涨大潮,我们慢慢用脚试探着,平时几分钟就能涉过去,可是这次我捡的废铁太多了,勒在后背沉甸甸的,我突然被涌动的海浪冲倒,海水淹没了我,我吞下几口咸吼吼的水,身子还在往下沉,这时候我拼尽力气,弯腰,腿往后蹬,终于站了起来。
棉袄全湿透了,我在岸上哆哆嗦嗦,怕回家挨打,湿了棉袄可不是小事,我只好站在岸边,脱下棉袄,让太阳晒干。
我没有内衣,除了棉袄就光着脊梁,把我冻的,抱着自己肩膀来回跳。
事后我有些怕,那天如果我稍微反应慢点,不就淹死了吗?海流子水流湍急,这里也曾经淹死过人,我只能庆幸自己命大。

裹小脚

铁路宿舍有好几个裹脚缠足的老太太,她们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有的细声细气,和蔼,仿佛对不起谁似的。
我家隔壁姜奶奶就是裹脚小脚,旧社会的老太太嘛。
姜奶奶真好,我生病的时候,姜奶奶送来一些不知什么名字的中药,好像遇到感冒发烧,或者说胡话,这些中药都管用。
姜奶奶的儿子虎背熊腰,孙子比我们小几岁,刚上小学。
我妈妈也差一点成了小脚,缠了一半,社会变了,妇女可以不缠足了,我妈算是虎口逃生,一双脚扭曲着,形状像一个竹笋,脚指头都向中间挤过去,五个脚指头低头歪曲,散开的蒲扇活生生被裹脚布束缚成了尖尖的竹笋,惨不忍睹。
在我母亲身上,我看到了裹脚的真实境况,虽然妈妈没完成,她好像一个监狱犯人,逃跑后身上还穿着囚衣,但令人高兴的是,她毕竟跑到了阳光下,脚指头还没完全残废,起码走路没问题,撵我打我的时候,速度还挺快。

阔人

小时候说谁家富裕,都说“客”,我猜测是“阔”的谐音或误读,“阔人”起码在清代就叫开了,与“穷人”对应。
在青岛地区被说成“客”,就像蛤蟆石被说成河马石一样,以讹传讹约定俗成,“客”代表贵客,有钱,似乎也说得过去。
不过嘴上说得多,实际生活里“客”的人少而又少,我们偌大一个铁路宿舍,家庭富裕的真没有几户,“客”很“克”人,能戴起那么沉重帽子的人确实不多。
西头老高家,据说以前是资本家,现在家里的座钟,虽然发黑破旧,但还是有些金碧辉煌的样子,到了一个时间,一个小窗打开,跳出个小鸟来,听说以前还唱歌。
他们家还有几件家具,雕龙画凤,大椅子后背很高,我们坐上去并不舒服。
听说老高的妈妈有金耳环,红卫兵气吼吼地来抄家的时候,老高家每个人过罗,最后红卫兵揪住了老高妈,把老高妈的头发捋上去,从耳朵上把金耳环一把揪下来,老太太哭得声嘶力竭,最后昏了过去,说是她妈妈给的陪嫁品,已经戴了几十年。
红卫兵说应该还有金戒指什么的,他们把屋子搜了个底朝天,老高家的顶针全被拿走了,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金戒指。
后来我收电费去过老高家,发现他们的座钟没了,那些雕龙画凤的家具,也没了踪影,听说都被当作四旧给烧了。
如果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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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

小时候的路灯,稀少,黯淡,好像被岁月熏染的发灰。我又矛盾地觉着,路灯很亮,特别是在夏季,熠熠生辉,很多人在路灯下打扑克,遛达,灯光吸引了很多蚊虫,嗡嗡响。
那时候晚上没事,家家都跑到路灯下,围观打扑克的,人竟然比参与者多好几倍。还有年纪大的人在三三两两凑堆拉呱。
那时候车少,马路基本上就是公共广场,难得的休闲空地,男孩在斗拐,女娃在跳房跳皮筋,还有一些孩子玩捉迷藏,在咋咋呼呼喊,吆喝不准偷看。
那时候的路灯,就是我们宿舍夜晚的太阳,那些明亮笼罩着无聊的人们,时光,就在昏黄而温暖的光晕里,慢慢消散。

闪亮的马蹄铁

我在宿舍前的马路上,偶尔会捡到马蹄铁,磨损严重,薄薄的一小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时候的马路真是马的路,还有驴,半夜三更“嘚儿嘚儿”,或者“咔、咔、咔”,蹄声不急不躁,悠扬清脆,孩子的梦会更沉稳。
也许那些声音,包括不远处的火车和铁轨的撞击声,人们早已习惯了。
有时候马车会停下来,赶车的人到我们宿舍树下歇息,吃饭时讨一碗水。
我看到邻居们问这问那,非常热心,除了提供热水,有时还给马车夫的饼子或地瓜,配一点小咸菜,马车夫连连作揖,表情有些惶恐。
一次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小女孩,胳膊上手上满是结痂的疮,层层叠叠,看了有些瘆人。马车夫说那是一种不知名的皮肤病。
我还遇到一个瘫痪,小男孩被马车夫抱下来,细细的腿晃荡着。小男孩眯着眼,流着鼻涕,嘟嘟囔囔。
听说他们都是来青岛看病的。
马车大小不一样,宽的窄的,有的马屁股后面挂着一个粪兜,像我们贴在后背的书包。有的马屁股光秃秃的,马粪会噗噗噗地掉在路上。
无论怎样,马车经过,都会有马蹄敲击留下的声音,应该说是硬硬的铁留下的声音,有声音的碎片做证。
那个年代铁很少,发亮的马蹄铁成了稀罕物,我们会互相比较,看谁捡到的个大,上面留着几个孔。我想象着它是如何从骨头一样的马蹄子上,磨啊磨啊掉下来的,失去钢铁保护的马蹄,会不会痛苦地发颤?
我可能会写一首马蹄铁的诗,那是一枚掉落在时间深处的落叶,轻飘飘的,沉甸甸的,暗黑的夜里,你擦拭不去它的光泽……
马车从铁路宿舍门前经过,我很想认识那些从马车上下来的孩子,他们一定会讲不少我不知道的事儿。可他们只是偶尔短暂的停留,也许铁路宿舍,只是他们掠过的一片风景。
孩子在马车厚厚的木板厢里,裹着脏乎乎的被子,随着马蹄铁敲击的声音,经过医院和其它地方,越来越远,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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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痰的声音很大

铁路宿舍里的人当然以铁路为主,但毕竟是个杂生杂长的蓬蓬勃勃的小区,各行各业的人都有,百川入海,形形色色,三教九流,职业五花八门。
是的,到城市打拼生存,来的人都在发挥一技之长,最无能的也在出卖劳力,那也是1949年后光荣的一族,属于社会主义的骨干力量,政权的依附阶层。“文革”使这个阶层扬眉吐气。领袖说的,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由此引起的学生批斗老师,打老师,老师自杀,司空见惯。
铁路宿舍是个小社会,工农商学兵,“工”里面又分三六九等,国营大厂的技术员,当然和菜店的有差别,但气势上卖菜的绝对压过技术员,实惠比技术吃香。拉地排车的,也一定比戴眼镜的趾高气扬;家里孩子多的,虽然衣衫褴褛,但腰杆直直的,吐痰的声音很大。
在宿舍里被戴高帽子游街批斗的老高家,据说是资本家出身,见人点头哈腰,走路贴着墙根,锅着腰,个子好像比谁都矮。唉,扭曲的时代,身高也扭曲。

抢军帽

“文革”时期兴起了一阵抢军帽,可能军人衣服在社会上时髦,军帽比较容易抢劫获得。
我那时候上小学,戴了一顶类似海军帽的灰色帽子,缝纫粗糙,竟然也会被人抢走。
那天晚上我穿过海泊河体育场,经过三个男青年时,他们在说笑,我没在意,可是没走出几步,我的头上突然被人撸了一把,凉森森的,帽子已经被人从背后揪去了。
我转身大喊,我的帽子!是我的帽子!
高个子男青年跑的疯快,我明显撵不上他。
我心里有些隐隐地害怕,不远处还有两个人呢,他们把胳膊交叉在胸前,幸灾乐祸地笑着。
我掉头走了,回家怎么向二哥交代?我借着戴几天,说“掉了”?那回去找啊!
活生生地“掉了”,没掉在地上,是另一个强悍者的手上。
毫无来由。
我害怕,紧张,听到后面的男青年吹着尖利的口哨,我好像看到了他们把弯曲的指头含在嘴里,那一声声唿哨,使他们三个人又凑到了一块。
海泊河体育场的跑道上,他们在轻松地谈笑,肯定在说着战利品。我远远看着,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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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髅

那是“文革”期间,到处是“造反”“闹革命”,我所在的小学也停学了。无所事事,一天我懵懵懂懂觉得在家里闲的发闷,就招呼同学到学校去转悠。
我的小学是个圈起来的方形建筑,周遭平房围着操场,靠南边的平房比较简陋,是仓库、锅炉房等等。我到我的教室看了看,门四敞大开,里面桌子凳子摞着,有的横七歪八。黑板上是“毛主席万岁”“打倒刘少奇”等标语。
整个学校几乎看不到人,我和同学到处走,百无聊赖,我们进了仓库,看见地上全是没脚深的废纸、图书,好像电影里刚刚被国民党搜查过的地下党机关。
这时候我看见了那具骷髅。
白色的骨头有些发黄,是一具整个人的骨骼,头、身子、腿、脚一应俱全,只是骨头,没有一丝肉,那骨头干净的啊,好像被热水反复煮过或者清洗过。虽是骷髅,可是还有人的感觉,他毕竟站在那里,站在仓库靠墙的地方,一只胳膊指向天空,一只胳膊无力下垂,他裸露着空洞发黑的眼窝,有些骇人。
我们是唯物主义者,社会上整天“破除迷信”,各种运动势如破竹如火如荼,革命舆论甚嚣尘上,我们浸润其中耳濡目染,岂能不受影响!面对这具人体标本,我竟然敢走向前去,我伸出手摸了摸栏杆样的肋骨,指尖发凉,我很轻佻地弯指弹了一下,像平时往小伙伴头上“弹疤”,那时候我们经常“包袱剪子锤”,谁输了就被对方在头上“凿”一下,我们喊“弹疤”。不知道我写的这个“弹疤”对不对?也许是“弹叭”,“叭”的一声嘛!可说“弹疤”也有道理,弹狠了,头上起蘑菇,甚至出血留个疤也有可能。
我这次的“弹疤”力道稍重,“噔”的一声,随着声音,我突然闻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好像是从骷髅嘴里冒出来的,熏得我一阵恶心,我抬头看着骷髅头,那骷髅头好像微微动了一下,我撒腿就往外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刚跑到外面,我忍不住呕吐起来。

污染

铁路宿舍隔着铁路太近了,轰轰隆隆的轨道声,欧欧尖利的汽笛声,把无数人睡眠打散。还有随着汽笛抛洒下的烟尘,火车头喘着猛烈的粗气,全靠煤炭炉火熊熊,那些随着浓烟飘下来的黑灰,当然落到了我们宿舍里,最明显的是晒的白床单成了麻花脸。
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批评或抗议过,更没想到要什么赔偿,逆来顺受,理所当然,一代代的人,就这么过来了,毫无怨言。

货场

铁路沿线有不少货场,也可以说是仓库,简易型的,没有围墙,更没有大门。一般是用货物堆栏隔离起来,或是扯几道铁丝围着,我们小伙伴经常不经意间就进去了,在里面发现成麻袋的玻璃瓶子,成堆的生铁,我们都叫它“面包铁”,据说是钢铁厂的原料。
地上很多沙丘,沙子也是货物啊,恐怕是最便宜的了,随便堆放。
我们在货场拿过不少彩色玻璃球,玩弹子进洞,这是最合格漂亮的,我们发现后会把所有口袋装满。
那时候虽然穷,可老百姓对“公家的东西”有些敬畏,特别是生产资料一类,拿回家也没用,偷着卖也有风险,铁路沿线的货场也就吊儿郎当,所谓戒备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这让我们一帮孩子钻了空子,起码玻璃弹子偷了不少,哎,应该说“拿”,性质不一样啊。

本文插图:周川
原载 杜帝语丝
202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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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杜帝丨闪亮的马蹄铁(铁路宿舍笔记)》 发布于2025-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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