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丨第六卷 诗文存忆·引言 第一章 散文(《朱家有我》连载19) - 世说文丛

阿林丨第六卷 诗文存忆·引言 第一章 散文(《朱家有我》连载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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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本卷收录的是我近十年间写下的散文随笔和诗词联语。大都是返乡散记,是以乡情亲情为主的篇章,主题是老年时对故乡的寻根寻祖抒怀,文体自由不拘,是我对故乡亲人的回忆,起到对前几卷自传或回忆录所记补充对照品味的作用。
诗词部分的数十篇章是我爱好诗词的习作,也想以此表达我的一些人生感悟和情怀。

第一章 散文

“书画之乡”

人的记忆有个特点:越到老时,对刚刚见过的事忘得越快,对童年时代青年时代的事,反倒记忆清晰,好像是前天、昨天甚至是上午刚过去的事。老了,还特别会回忆起孩提时代的事,总是不断地在面前出现——为这我又一次要回故乡走走了。
2007年初夏,我从萧山机场直奔富阳,在富阳的国际酒店住了一宿后,第二天乘坐中巴车去灵桥。
自打我的脚一踏上灵桥这片故土,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故乡人浑厚的乡音,憨实的笑容,是那么令我的心兴奋,眼里涌动着激动的泪水。故乡的热土,深深地打上我童年的足印。
灵桥镇位于杭千高速公路富阳站的出口处。
车从富阳市一进入灵桥附近,在四通八达的公路上空,都高悬着“书画之乡—灵桥,欢迎您”的巨幅横标。“书画之乡”四个大字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著名书法家沈鹏先生亲笔题写。公路两侧的电线杆上也挂满了内容相似的旗形广告。
当我面对着此情此景时,身心着实为之一振。如今“书画之乡”的美誉是我的故乡灵桥!这在我的情感意识里顿时与我的童年,甚至与我的祖辈相联结在一起。这样的文化展示和亲情的体味,简直使我的感情有些激动,我心中泛起涟漪,神情有些亢奋。
我的故乡灵桥是历史文化古镇,它在历史上曾有过如乌镇、如周庄那样的文化和建筑的辉煌,也是当地乡里的文化中心。我祖父睛岚公和我父亲在灵桥镇上办学几十年,先是传统启蒙教育,辛亥革命后,改办现代学校。我想象中今天灵桥的书画家,与我的祖辈是浑然一体的,他们的上代或者还是我祖父、我父亲的学生呢。在我的印象中,灵桥朱家是书香门第。长辈们穿长衫,戴瓜皮小帽,住高宅大院的黑漆台门,雕梁画栋,堂前里挂有书画楹联,幽深的书房里堆放着各种古籍和医药书籍。读书写字是朱家家风的核心,大人们都以自己的子弟能写一手好字而骄傲。
住下后,我带着兴奋的心情想看个究竟,在族叔德钧的引荐下,拜见了灵桥镇主管文化、宣传工作的何书记和文化专管员丁老师,他们热情接待了我,陪我参观了书画之乡的书画展示大厅。灵桥镇范围里有数量可观的书画家群体,在群众中也普及书画实践活动,文化气氛十分浓重,已由浙江省人民政府批准命名为省级书画之乡。后来由国务院授予国家级乡镇书画之乡的荣誉称号。我先是听讲解,后独自观看了碟片。
据介绍,唐朝大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孙过庭是灵桥人,他应该是
这块土地上的“书法始祖”。还有董诰父子,也创下了辉煌业绩。而作为文化载体,灵桥还是元书纸的故乡,如今工农业发展。
我听着介绍,心里却在想象着,怎么没有灵桥朱氏家族的事迹呢。今天朱家的后代散落四方,各有其业。但历史上的朱家在这“书画之乡”曾经辉煌过,应该有朱家的事迹才对啊!
历史和掌故应该是文化之乡的渊源。而刚才我看到介绍与陈述中,竟然没有提及朱家的渊源和事迹,心中很感遗憾。我又观看了说明书和光碟,疑团无法释怀。对我的疑问,对镇相关领导的答复是:“整理相关资料是年轻人,可能并不知道详情,你们可以到灵桥行政村里说说此事”。
自那之后的几年时间里,正好是我为写回忆录,走访和收集相关资料的过程。我原本其实只是一个无知的孩子,只是受大人影响,耳濡目染而已,对祖宗历史脉络并无多少深刻详细的了解。
就现在所知,镇政府的定位并无大的不当,灵桥朱家的文化业绩也赫然展现于当地文化史。从我收集的资料看,如“富阳始祖”朱清公当年拒绝入朝为官隐居东山“息影田园,教授孙徒”(见县志与浙江在线)已融入当地浓厚的文化积淀。我的祖父睛岚公终身忙于公益,清朝、民国两朝几十年兴办教育事业有口皆碑并父传子业,我父亲教授的学生如今大有人在,三爸爸的大儿子朱范也曾任教。更加奇妙的是,我手里有一册《富阳县文化志》上也有“祖孙同册”的美誉。当年祖父捐款兴教育的事迹受到嘉奖,爸爸的第二个儿子取名为“嘉扬”,就是为纪念当年受到地方政府的表扬;而我的排行九侄弟朱文祥,作为新中国培养任教的灵桥小学的高级教师册上有名—“祖孙同册”传为佳话,显示着朱家文化事业的源远流长。所有这些,足使我心欣慰矣!
星移斗转,今天我为灵桥成为“书画之乡”而欢欣,好像我得到了什么奖励似的高兴。因为它显示着灵桥有美好坚实的文化业绩,它浸透着祖国文化深厚的历史积聚,在我个人的感观和视角,从书香门第,到书画之乡是一脉相承的。
今天有此“书画之乡”的美誉,也是当地政府和官员们的辛劳业绩,这展示着执政者的智慧和远见卓识。我为之深深的折服。
薪火传承。我是那样的希望我们朱氏家族的子孙们,乘借政府的现实规划的东风,也能响应和行动,传承文化血脉。
今天政府提出构建灵桥为书画之乡,我感到由衷的欣慰和骄傲。

“书香不如酒香”

这里是在我亲戚家的酒宴上。
丰盛的宴席,是为了款待我这位长期生活在北方,很少回来的亲戚的。我是主宾。我还邀请我的两位堂兄弟作陪。平常少有相聚的兄弟一起来坐坐,本是很好的团聚,只可惜他兄弟俩不和睦,不愿意相聚。当然他们对我的到来还是相当亲热——想聚又不想同聚,今天的二位使气氛有些不协调,尤其是那位兄弟,来了就想应付一下马上就走开了事。
兄弟是这里小学的老师,也是这里主人孩子的老师,主人一口一口朱老师朱老师连续叫着,朱老师就是不能大大方方入席,宴会上的气氛相当的尴尬。
“你是老师,可我是管着你的,如今你们朱家的书香不如我们吕家的酒香,你要听我的话,要求你入席,喝了这碗酒。”原来今天宴请我的年轻人还是当地一位居民小组长,难怪刚才我去叫阿弟的门时他说,他平时总关着门的,你去叫门他不一定会开,我去就能叫开门,我是管着他的。他当下里的态度几乎是强硬的,拉着我兄弟入席。
热闹中我妻子轻声问我,他们家原先是做什么的。“卖豆腐的”,我回答着。不过今天他们家委实是富户,居民小组长的儿子也上大学了,读的是自动控制,“放假期间我儿子整天在楼上不下来总玩着电脑”,年轻的组长不无骄傲地在介绍着他的儿子——我心里在笑着说,这还是要说书香好吧!
接下来要招待我了。席间有人“强迫”我吸烟,可我是不吸烟的。
劝烟也很有特色:“我在这里是主人,你不会抽也不要紧,但你必须要点着了再扔掉它了!”年轻的主人总有好强的心,我挺狼狈的。
“如今你们的书香不如我们的酒香了。”此话一出,全场气氛变得有些异样。大家默不作声。但此话却让我似乎触动着什么,内心感到深深的痛:“书香不如酒香”“今天你们的书香不如我们的酒香了”。我在想,如今朱家败落了,好些人家贫穷没落,朱家还出了好几位浪荡公子哥们,如今当权的是年轻气盛有钱财的群体——这是两个时代,两个世界。这年轻人的话说来似乎有些唐突,但很顺嘴很合时宜,道出了一句相当有代表性的社会现象。就今天的酒宴上,过去穿长衫住大台门的教书先生们的后代,不如过去他们卖豆腐家的后人,今天是管辖着还是教书先生的阿弟。灵桥虽说经济上繁荣了,但文化并没有跟上去。文化知识在这里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如今,当年的朱家与他们家正好是调了个个。当年没文化的如今当家,有文化,教书的却贫穷软弱,盖不过喷着酒气,红光满面盛气凌人的气焰。我又想起了刚才路过的大院子,那里现在是灵桥最热闹的地方,那老年活动室满院子是麻雀声。
今天的酒宴让我感触良多。

德钧叔

德钧叔现在是有不少职衔的地方名人了:全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模范家庭,富阳市民间艺术家··他的晚年生活与一般农民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问镇政府文化干事,他说,在灵桥这方土地上,德钧叔可是称得上德高望重的老者了。
但是细心的人,会在他那张精细的名片上发现疑问:在那背面,他那秀丽的毛笔字,书写下岳飞的《小重天》。那首词的最后两句是粗体字,写着“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让人想起他的另外一首自律词:“还我青春”,那是他刻在粉碎“四人帮”后到单位帮忙抄写,第一张办公桌上的警句。从“还我青春”到“弦断有谁听”。有着多少辛酸故事啊。
他清白勤劳一生,为人正直忠厚,从小就是好学生,有写字王之称。
解放前他就是小学教师,一直到解放后。在帮助政府登记居民田地的活动中,几乎是无缘无故地被划为反革命分子,直到1979年,才随大流被摘掉反革命的帽子。但没有恢复任何待遇。在这几十年里,他为家乡写了多少字啊,你去各地看看,方圆几十里的村庄里,大街小巷,人家的屋里,机关的厅堂,干部的书室,都有他写的书法作品。
面对着这些,面对着自己艰苦奋斗挣得来的各种荣誉称号,面对着苍老年迈体弱多病的现实凄凉的处境,怎么也平息不了心中的郁闷啊!这名片上的诗句,“弦断有谁听”就是他内心痛苦的呼喊。
说是平反了,却也没有正式文件,更没有恢复工薪待遇,仍是个没有任何生活保障的老人。经济条件的制约,使他的居室简陋,与其书法家的称号、文明家庭的称号很不相配。如今名誉有了,庭院里经常出入着官场显要,为的是索要他的俊美的墨宝。还有以各种名义半人情半公差的大小长短不一的文书业务—这些差事他白干多少年了。
空头的也好,白干也罢,苦闷无奈将这样延续下去。
我与德钧叔从小认识,他总记住我弱不禁风的病孩子的模样,说谁能想到如今你能长成这样的大块头!自逃避日本兵起我俩各奔东西,等再相聚时,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那时我正是家庭饥荒期。有一天,一位魁梧漂亮的书生,向我走来,原来是他。后来他要结婚,让我到他的学校去代课帮忙。其实我的文化水平哪能帮什么忙,他就是愿意和我相交而已。我也去参加了他的婚礼,但在当时,我还够不上朋友那样跟他交往,一是手头无钱,二是我心理上也还是个心里闭塞的小子。
不过他乐于要我交这个朋友,竟破格地给我讲新娘子的秘密心事。其实在当时,我还不太适应承受如此深沉的朋友角色。
当年,他还邀请我们结社,说先是与邻家一位叫喜娟的女孩,相约我们组建社团;先要另外起个名字,以后要有相关的活动。我取名叫朱毅——其实,这只是一种青年人的萌动,异想天开的结社。也没有真的与人聚会过,不久我就外出谋生了。
等到再次见面已是八十年代了。世道变迁,他的几个孩子长大了,当了木匠等手艺人了,
这是我陪同母亲最后一次回灵桥。是柏根哥领我去的,并在他家吃了顿饭。在饭桌上让他儿子们看了我的工作证,“喏,工程师”。
他讨要并展示我的证书,教育儿子们争口气。可是后来我们再谈起来,他竟然想不起那次见过面的事了,当时还吃了他家的便饭而别的,他竟然无印象了。一是时间太短暂,二是他没有心思应酬。
时间又过去了好多年,2001年我突然收到一封牛皮纸毛笔字直式写的大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他写的小楷条幅书法作品,共写了六首唐诗:“少小离家老大回……”我被这突然袭击和强烈的情感冲击蒙了,读到第三首:“谁家春燕……”我甩掉字幅,老泪横流,不能自已了。
自此,我多了个想跟他见面的心事。第三年清明节,就是我夜宿观坞里祖坟山上那年。第二天,我与老表嫂正沉浸在老旧的话题中,突然接到德钧叔的电话,说通信以来始终未能见面,明天他要去萧山写字,几十年来这次务必相见。他要专程来小源迎我,希望第二天陪他一程。灵桥到小源十五里路,如今公路已通中巴,说话间他已乘中巴车到达小源,邀我今夜同回灵桥,明朝陪他去萧山。几十年不见,在车站只凭想象互认了,握手间感慨万千,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我中断访问表嫂,夜宿灵桥。第二天,我陪德钧叔去萧山。他为一家工厂书写广告牌,我看到他在噪音、灰尘飞扬的厂房墙边,上高梯,勾着腰,几小时地书写,干得十分艰苦,我为他生活艰辛而倍觉心酸——我和德钧叔几十年隔阂的亲情,终究恢复了。
不久,我相约两人又在富阳相聚,在鹳山饮茶。富阳鹳山是个著名的风景点,山上有一个有名的茶店,叫“春江第一楼”。去那里喝一杯茶,这在他来看来是一种特别的奢侈,经多次说服勉强落座——装出潇洒来一次“茶吧”。对我来讲,约友叙谈,此情此景也不是多的,很是尽兴,倾心畅谈。后来我还为此写过小诗。
其实,我们的交谈,在我是以欣赏故乡风光情景,和旧友相逢高兴的心态交流着,甚至还以欣赏品味着他这口地道的家乡方言。而在他,却是叙旧和大吐苦水的机会。我实在只着重看到他书法家风光的一面,其他的没有太认真听进去。
又一年清明节,我邀请他在富阳绿城宾馆长谈——这次我听明白了,他曾经长期服务于县土管局(就是抄写工作),而如今年老体弱,生活上没有保障。日前接到消息,让他到局里去,说有所安排。我乐于陪同前往。经接洽,原来是局里决定只给他一次性补助500元。对此,他愤然拒收补助。他在这单位干了六七年,要的是晚年的生活安排。拿500元来应付,他拒绝了。
今年,我想写自传,大年初三回故乡,基本是对他的专访。在宾馆长谈收获丰硕。他记性好,观察得细。目前,我所有关于家乡宗族的信息,德钧叔提供的占总数的一半以上,这让我十分感谢的。
这次,我也终于弄明白了,三十年戴着那顶不明不白飞来的“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是多么的沉重。它扭曲了灵魂,泯灭了人性,彻底改变了人的命运。下面是他本人的遭遇大概的经过。
解放前后,他都是乡村小学教师。1950年,实行土改前,乡里先有个核查土地和产量工作。他和雪康叔都参加了核查。讲起他自己的几亩水田时,他的水田所在位置,应该是“远离水渠道的,亩产量定为380斤”,近水渠道为430斤。他向工作组同志提出,应该是按远水渠道380斤而不是目前定的430斤。“工作组同志同意我的说法,并让我自己改一下。”当时年轻没经验,有人答应了,自己就动手改了。后来有人告发他“私改亩产”,最后竟然被定为反革命分子,送到县公安局里关了半年。
他讲述着:“自1950年直到1980年,整整30年,没有了选举权,没有了教书资格,当了农民。子女上学受影响,读得最好也当不上三好学生,升不了学;参不了军。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宣布摘帽。在这之后我才应招到土管局任抄写员,一干就是6年。关于宣布摘帽事,始终没有见到文字通知,我至今还在找,还没有找出原因来。问到公安局的同志回答说,‘你的档案里什么也没有么!’多么轻描淡写的回答啊,什么也没有,可我是被毁了一生啊。至今没有任何生活保障。当年一句话‘立马关起’来多么鲜明强硬,如今说平反说什么也没有,这等于是挨了一记闷棍啊。”
讲到做家谱,他说:“前年,沙上朱家做家谱,县里有人动员我到灵桥也做家谱。一来没人出钱,二来我们来做谱,把那些戴解放帽当官的摆出来,写到谱里,你甘心做谱给他们立传吗?我想要‘直了伊’才好咧。”他义愤填膺——“三五十年我受了多少罪嗬。这里没好人,我不要姓朱,我姓未啊!”看看,莫须有的“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给人的伤害一生啊!
淳朴憨厚的老实汉子,我的好叔叔,戴帽30年冤屈,自那以来,时间又苦熬了这27年,他以为只是告发他的同族兄弟是坏人。
中国人好说“普天同庆”,我说我们有的是普天同病:他教书,写字一辈子。今年整整80大寿,一辈子就没有停止过对社会作贡献。村里、乡里写标语、写告示,几十里方圆的地方,到处都是他的书法。从村民家里,到杭州市委书记家里,都能看到他的书法。可这个老人至今仍生活无着,没有劳保,没有生活来源,老两口悲苦懊恼,夜不寝安。
我不知怎么宽慰他。不过我和他的友谊,好像有一种东西紧紧地绑在一起。回想这些年来,我们相见多次了,每每都是他说我听,我以少有的耐心专心听他诉说——这不只是同情,不只是义愤,他并不明白,他的遭遇在我心里回响——30年前后五六十年的的遭遇,到头来只一句“你的档案里什么也没有”毁了一家一辈子啊!
在书法艺术上,他经过长期努力,成为市级和省级书法家协会会员一—2009年又晋升为全国书协会员。至今年高八十,仍在努力和学习,不断在提高自身素质。拼搏终生,吃苦耐劳,有好大的风光和荣誉,灵桥朱家就出了这么一位国家级书法家,多少年来,在别人眼里,他家门前车水马龙,实际上沉重的包袱压在他的心里。
我的好叔啊,我知道你的苦楚,但我只有倾听的份,无法帮助你什么啊!
德钧叔逝世于2016年元月,享年八十八岁。

三女宴

“吕老板,今天我宴请三位女友老太太,顺便也把你请来陪坐。”
这是一桌有特别意义的酒席—“请不要笑话,我老实对你讲,在座的三位,都曾经先后与我是‘有缘无份’的人。今天请到一起,还因为我几十年在外,是个流浪汉,今年还正好是我们相识的60周年,有意思吧。当然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她们曾经对我苦难的母亲有过各种帮助”—这是我的感谢宴。三种理由,归结为一,我把今天的相聚叫作“三女宴”吧——宴席开始前,我对吕老板作了这样的介绍。
吕老板是这家酒店的老人,对我讲了好些事,使我对鱼米之乡的灵桥有了多一个层面的认识。我们很谈得来。我的三位客人进来,发现都是熟人,我索性邀上了他。多一个人多些谈资。席间的交流,证明临时动议的正确性。
我说:“我今年77岁,梅仙,柳英,惠英,我命运不好还没有孙子,你们哪一位恐怕已经有第三代了吧。若是集中我们四个人的全部人马,恐怕有好几十个了吧!”
我的开场白,使桌面上一下子有些尴尬地安静下来。是吕老板机灵地吆喝:“说说你们的友情故事。不要太动感情了,说说过去的欢乐!你刚才不是讲到,这三位都曾经有可能是你的女友吗,说说我们听听。过去的事也是挺珍贵的历史么。”
这次离开嘉兴时,我妹妹梅芳有所嘱托。到了灵桥要我去看看柳英,“去年做蓬米果的蓬,就是她送的。”柳英她男人去年死了,现在吃“轮中饭”,她有三个儿子,她在每一家人家住一段时间。最后梅芳又特别关照说,你可得注意,你大大咧咧的惯了,说话不慎重,不讲究,“农村可不比城市,你要有些话过分了,你倒拍拍屁股走了,在农村可以留下不好影响,那不是闹着玩的。”我说你说些什么,都快80岁的人了。“那不一定,你可得注意。”梅芳还挺认真地交代着。
到得灵桥,宾馆的老板特别热情,听我说是老灵桥的,总和我有说不完的话。到后来说到我弟弟森根,说“这就好记了,你弟弟叫森根,我叫根森,我姓王,大头王。”哦,原来他姓黄。我问他有位叫柳英的住在哪里。“知道,过两个门就是,她现在住在她大儿子那里。
今天到杭州玩去了,下午就回来。”我说你方便的话告诉她一下,阿林来了,叫她来看看我。王老板答应了。
其实到下午三点柳英就来了,老远就听她吆喝了,说话还是那样的大嗓门。见到柳英花白头发,汗湿满脸,“刚到家,听说了就来看你了”。我突然想到上一次去她家,说起惠英就在后面住,说饭后去看她。可是吃完饭,只管去抢锅里的镬焦吃,竟就忘了惠英。
我忽然想到还有梅仙—一索性干脆点,几位想见的一起见不很好吗。
跟柳英说,你先回家洗洗休息一下,去约两个人,一个是梅仙,一个是惠英。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大约有一个小时吧,老板在楼下吆喝:“来客人了,三楼,三楼来客人了。”三楼只有我一个人,来客人了,谁啊?我去开门,突然站在我面前一位高个子、面目清秀的、黑黑的老年妇女。我估计她是惠英,但实在找不出来一点过去的影子了——最后一次见面是1956年,姆妈告诉我惠英要出嫁了,那次她和姐姐、她婶婶们一起来我家看我,只见了一面就红着脸走了,“要当新娘了,不好意思的”。她婶婶这样说着:“你是惠英?”对方没有回答我,只是说“不认识的了,不认识的了”,说着进了门。
房里只有一张床,没有别的座位,她先在我床边坐下,我也坐了。
现在是不认识也认识了。“哦,惠英啊,我们几十年没见面了,你好吗?”
“好,丈夫没两只手,是炸药炸鱼造成的。儿女一大堆,自己老了,命苦啊。哦,我17岁就嫁人了。”我问为什么。“我父亲撵我,那个时候懂什么?我不愿意,我叔叔是介绍人,他们两个一起跳着脚骂,有什么办法,这是命——你倒好啊,走了再没听说了。我也曾问起过,阿林呢,怎么再没见过?”她讲话有点凌乱。
惠英和我斜对面在床角上坐着,地道的灵桥话,慢慢地说着。两人对着脸说话,我渐渐地认出来她了:不大的眼睛,眼眶比较平,有着当年秀气的影子。她说话时右手一摆一摆的,说到动情的时候,竟然直接拍拍我的大腿:“我挺好的,三个儿子,都还孝顺,老大富裕些,老三还要我的补助咧。老公没了手,干什么都要我,穿衣戴帽,洗澡都要我,还有坏脾气,习惯了也好了,哎,这都过去了,过去了。”
不久,柳英陪着梅仙来了。她们前些年见过一面,那个时候也是柳英陪我上梅仙她家去的,她丈夫一脸的病态,已经初夏了还穿着大棉袄。那次,也就如今天的惠英,我们都是几十年后初次见面。
我笑着说:“梅仙,你怎么长得那么一点点?”梅仙说:“怎么了,我本来就这么一点点。”因为已经约好了到柳英家吃饭,几句话以后站起来就走,梅仙送我到门口,说走吧,拉着我的手却不撒手。我们牵着的手抓得紧紧的,就这么一直抓着往前走,说些闲话,走得挺远的了,这手一直紧紧的抓着,一直到达了火神庙。这一抓,使人感觉到了当年,回味着青春,在叙说着岁月。她是大方的、真诚坦荡的,她抓得很热烈,很老成持重。走了一会,我站下来,对她说:“梅仙,你回去吧,家里还有个病号,今天柳英请我吃饭,我到她家去玩。”
“好,再见!”梅仙撒下我的手,头也不回就走了。
今天见到梅仙,她比前年脸上有更多的笑容。五个儿子都很有出息,五栋楼房,还有梅仙自己住的房子。吃用不愁,自己身体也还好,过得挺舒坦的。梅仙这样做了自我简介,一面在给人倒酒弄筷,一面专心在听吕老板和柳英的讲话,自己并没有多的语言。
我自信,今天这个特别的宴请,大家一起来畅谈一番实在是高招。
看到各位这样健康开心,坦诚待我,我也感到心满意足了。

跑步进山

上年清明节走访小源山里,因德钧叔的约见而中断,走访没有尽兴,对那里老人老屋总是牵挂,总想去补上这一课。这次当如愿以偿了。
昨天夜宿灵桥。早上5点20分起床后,见天气晴朗,想到近几天运动量不足,抓紧先跑跑步,然后再吃早饭。
走出去,我被群山的烟雾蒸腾景色所吸引,就在大路上朝着有山地方跑去,不久靠近了方家墩公路大桥,高速路就在前面,再往前,就是往小源山里的路了。小源山,这个词在脑袋里闪现,忽然有了新的设想,进山去怎么样?15里路,我这年纪和身板,也许能够跑到里面去的。这样想着,想象中那是我少年时期经常走的那条路,步行时差已经有60多年了,一下子兴致勃勃,我放开步子朝前跑了。
不久就出汗了。前面是外汪村,我买了一块小毛巾,路过山基里,我在每个转弯处,每个高崇的山岭边仔细辨认着,一石一坎,寻找当年的影子。喏,这个平滩的竹林,肯定是我当年摸黑回家时,吓得直叫妈的地方;那破落的出脚凉亭里,我丢掉了姆妈给我的唯一毛线围巾;
那有两三个巨大突兀山崖处,样子完全没变,确实可以回忆起原先的模样。在几乎呈原始状态的山坡上,我似乎可以与当年的竹林对话。
看着那条特别狭窄、直泻下来的山溪急流,我真想上去捧来喝一口,却没有勇气重复过去的习惯。每当有类似认知的去处,我总是停下来辨认踌躇不前,哦,感觉真好,嗬,小源山,我回来了!
经过里汪村,丁家坎,我到了倪家滩,汗水完全湿透了汗衫,感觉很好,腿也完全不酸痛。我走进路边一家小店,又买了一件汗衫换上。
我顾不上看人问路,山山水水吸引着我,迈步欣赏着旧日的山景,十字路口我驻足观看着,身子不由自主地从居住的老屋直到桥头。如今正值旺水期,在外面的世界里,多久没有见到过这欢畅奔腾的溪涧山水了!一路上,清澈透明丰满潺潺的山水真看不够,它浸润了我的心灵。
我在桥上站着,暖洋洋的太阳晒得我舒心,我与当地老人淳朴的山民交谈着,帮我回忆过去。我在想着,阿爸凭着那些年行医和经营药店,口碑不错,至少没有伤害什么人,这里的老人当我说起当年来,多是友好的,有一位妇女还热情地凑上来攀谈介绍着当年的事情。
山水似锦,老农叙旧,我运动后的舒畅有很好的精神。
转了个身心想,燕子窠不能去了,关南表嫂没有了,说是胃不好而致的;连她的儿子,我上次去还热情欢迎我的小个子儿子,也患癌症而走了。小源山,有点让我不明白的,这么好的山山水水,清泉溪涧,茂密的竹林,倒反有不少的癌症。
我饥肠辘辘,原来“我们药店”旁边,当年我家堆放柴间的屋子边如今开着一家小店,我进去吃早饭,要了两个包子,一碗淡豆浆,再来一碗小馄饨。
吃罢,我起身走出去,正是“我们药店”的门面上,它的对门应该是阿盘表姆家了。经打听,隔壁挺有排场的那间,是寿根孙子的店,表嫂子还健在——这是我最兴奋的消息。我走进去,门口边上矮竹椅上坐着一个白发矮小的老妇人,她肯定是了,我俯下身叫着,没有反应。
再高声叫:“我是阿林啊!”老人笑了,拉着手,再说下去,她真的完全弄清楚了:“是阿林来了!”她笑眯眯地叫了声表阿叔。
“我是阿林,不是表阿叔。”
表嫂站起来,拉着的手不放:“走,家去。”
她的住处在斜对面,当年阿满伯开茶店还要下一点。后建的砖瓦房,
是大儿子的住处。她住在三楼,但没有让我上去。大儿子在十几年前得癌症走了,现在大儿媳妇主厨,两对孙子夫妇,五六个人吃饭。
我们交谈着生活和健康。原来寿根和如今健在的表嫂,还都是党员呢。媳妇在发牢骚,说党员好辛苦,老了也没有点生活补助。看来老人完全靠儿女吃饭还是有问题的。后面的厨房正对着满山毛竹和满溪涧关青滴绿的潺潺溪水。这景色着实令人感觉身在青山绿水中啊。
大儿媳妇回来了,带回来一大把连根拔来的鲜毛头和番瓜头。她在撕番瓜头,我和表嫂正好给帮忙剥毛豆,我坐了十几分钟,完成了剥豆。
我让老人领着下去街面细细地看看。
这次我真想和老表嫂照张相,可惜相机在灵桥没带,据说有一位照相的去了富阳,仍是没有照成。
我们从炳魁儿子的小店转到当年阿拉的店里。整个房子没有动过,连后面的柴房,院子里的老井,都没变样。我掀起了木板盖,真真的看了个够。老井啊,是最能引起你忆想当年的,它连井壁上的草还是老样子长着,认得清的!“我们的房子”是租出去了,房子完全没有任何变动过,灶间头、木楼梯统统老样子。60多年过去了,它们仍然忠实地不变一点样子地静静地守在那里。我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不想走动,嘴里总叨念着,真的很感动!
我还记得当年阿盘表姆家的那块种六谷的地,如今当然变了好几个主人了。她问我:“你还记得当年你向我讨要六谷杆吃的事吧?我们这块地里的杆子最甜。”表嫂笑着引我回忆小时候的种种事情。再转到附近有间老年活动室,就回到楼上,午餐的有些菜已经上桌了。一来,我在灵桥还有事,今天进山完全是即兴行为,连脸也没有洗就跑进了山—必须返回灵桥;二来,人家大媳在做饭,她知道你是老几啊,老话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这位60岁的当家寡妇大约只有五成的气氛接受我吃饭的样子。我在走廊头上,塞给老表嫂一点钱,拿着我换下来的湿透衣衫告别下楼。
老人除了耳朵相当背以外,走路比前年关南表嫂送我时还要轻快。
正好有车要开,我跳上车要走,老人敏捷地将一把我们熟悉的草编竹柄扇子一下子扔进了汽车里,引起同车人的赞扬:“这老人真是很疼你啊。”这把土特产扇子,今后在我家肯定有保存的价值的了。
在车上得知,当年同伴里,后来汪培松当了大官,是省里的干部,可惜也走了,倪顺根是极聪明的优秀同学,我更加想知道的,始终没有弄清楚,有一位好像是比我小四五岁,应该是不会的。
汽车没有直接到灵桥的,要想不走路,只有乘车到富阳西站,再转车到灵桥。我见车上人少,经与驾驶员商量,转弯先直到灵桥,司机才多要了我五元钱,可能他又有点后悔,车到大路十字口让我下车。
我说好事做到家,又丢了两块钱给他,才直接送到了豪园大酒店门口。
看时间已经11点多,我的行程有5个多钟点了。我告诉服务员,一会请送饭上楼。可是我刚洗刷完,德钧叔正好进门,我们谈了明天与小沙上朱家族长见面的安排。刚想休息,服务员又领进来一位瘦削老妇。我细看,原来是贞凤,我要叫她嫂子,她的细眼是特别好记的。
她过得还可以,只是与儿子媳妇过,不会有太好的滋味的。好在她女儿能经常来往。她是因为见到德钧才知道我回来了的。我给了她一张名片,告诉她有事可以找我。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这样做。
下午不再做什么了,明天约见过沙上客人后,我该打道回府了。
这次南行就是想了解朱氏宗族。我见过六七位该见的兄弟姐妹,还带了点手电、拐杖等老人用品来,挺受欢迎的。相见的人见了,今天能跑步进山是意外的收获心里很是痛快。

夜宿坟亲

2007年清明节,上山鹳坞里祭祖。我有意要做个特别的安排。
那天进山扫墓,天气晴朗。去的人挺齐全,差不多有20多口。我在想着明天的行动,也在想着今后……
扫墓休息时,我提出来,想在山上坟茔地住一晚上,是想向祖宗告别——今后年龄越来越大,山高路滑,难以再来按时上山了。
在众多的家族人中,文祥弟的儿子志耕主动表示愿意陪同我在山上过夜,他说:“二伯伯,你真是想要在山上住下,我愿意陪你。”
对此,我是很感激的。他是骑摩托车来的。他说要先回去安排一下,就骑着摩托车走了。
当晚,我在志耕的陪同下在坟亲的看山人家里住下了。这一家就两口子,是一对中年人。
入夜,坟亲夫妇招待我和志耕,很热情,饭桌上有风干腌鸡块,新鲜的清炒狼鸡头,还专门去山上刨了刚冒尖的白笋回来炒腊肉。这白笋可以说是当地最好吃的食物了,味道特别鲜美。我后来带了点回青岛,送了柳老师两只,他很识货。再次见面时,给我们讲习班讲完课的柳老师走下讲台,专门向我道谢,说我送的白笋味道十分鲜美。
吃饭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但大门是大开的,坐在屋里往外看,天上的星星看得清清楚楚。幽静的山林里,就住着这样一家人,显得很特别。主人家谈笑自若地回答着我的问话,我说不上害怕,但这时要是让我出去,我是绝对不敢。
饭后,我们躺下后,忽然听到外面下起了阵雨,我们就寝的屋子竟也漏雨滴。房东闻讯过来,对我说:“这大概是祖宗在向你道别吧!
他或许知道你是来跟他告别的。”听到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是夜,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我醒得很迟,起来后走到外面,天已放晴,满目苍翠,漫山碧透,烟云蒸腾,令人心旷神怡。
我与志耕侄儿告别,要去探亲。坟亲说他要找铁匠修理柴刀,正好陪我下山。我们从石斗地横跨过去,进了小源山。末了,为了表示对他热情款待的谢意,我给了他一百元钱。

两访老表嫂

专程走访小源山,心中想念着60年未谋面的老人。
我们家逃难到山里,就依靠好些乡亲朋友的照顾。回想起来,落脚点是上代阿太的娘家屋里,而生存下来却是阿爸的好友吕百川租借的房子,日常生活照顾的是好多四邻八舍的乡亲们。今天我要去看的是老亲眷关南表哥和对门亲如自己阿太的阿盘表阿姆一家,表阿姆算起来该有100多岁了,她的儿子寿根媳妇总该还健在吧。
当年我们住对门,寿根夫妻俩,一个老人是家里的主力,没有小孩。
她们都很喜欢我们这几个孩子,我是特别受宠的,家里有一点好吃的也会“给阿林留一点尝尝鲜”的。
那是灾荒年,记得有一次她们挖了些葛藤根,那葛藤根洗出雪白的淀粉,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洗出一些淀粉,淀粉可以用来做羹,老人也留了一点给我,“阿林你吃吃看,是不是有点甜”。带甜味葛藤羹其实很好吃,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老人。
那时她们家有一付小石磨,我们总是三天两头去磨苞谷。
慈祥的老人和寿根表嫂总是亲我不够的,常帮着我们。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眷恋,有着特别的位置。一想起来心里就热腾腾的,多少往年的事啊!人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实在无法交代的啊!
这次去先是路过寿根表嫂家的,一定先去看看。
第二位要看的是关南表嫂了。她们是我们家真正的表亲。她们家的屋子在当地燕子庵村里倒是唯一一幢有二层楼的大院,关南表哥家分住在大院的东南厢房。当年逃难进山就住在她们家,我们进去时连带三爸爸家总共有十几口人,以至甚至把过道柴草间都塞满了人,就这么挤着住,好几个月后三爸爸他们回灵桥村了,我们家在外面倪家滩村找到房子安排了开药店才搬出来的。
淳朴憨厚的关南表哥一家,那些年始终对我们家有关心照顾,后来我们租地、种菜,开荒、种番薯,他们都相帮指导。听说老太太还健在——矮小的个子,总是梳洗得干干净净的,对人总是笑眯眯的,特别钟情的样子,关南表嫂的形象我永远不会淡忘的,我还真能见到她们吗?十分可喜,我分别见到了两位老表嫂。
找到寿根表嫂的家时,她去地头了,人不在,我坐在门边小竹椅子上等。不一会儿,满头白发的她,抱着些柴草回来了。我招呼她,她笑得很开心,拉着我的手不放。嘴里说着让我坐下,却又拉我出了屋门,领着我往菜园地里走一一介绍当年的场地。当年的店铺现在是五金店,后院的那口水井,赶到她们当年种菜地里,她说:“你是在这里向我要甜苞米秆吃,还记得吧?”
她领我上了她的住房,但实际是到了她和儿孙们吃饭的饭厅,却又坐下不动了。原来她想到吃中午饭。
我就要走了:“我得去看关南表嫂。”
“去吧去吧,她还在那里住,我不送你了,晚上过来吃饭。”
她站起来让我走,慈祥地总是笑着,我看到了当年健妇的身影。她在一旁站着,等待我走出去。
过了小桥,拐向里走,到了燕子窠村。大院坍塌了,大门的面墙却还立着,大门边的青石方柱还完好无损,我太熟悉了,当年我有好几个小朋友常在这大门外水塘边用细竹竿和小蝌蚪玩的。应声里走出来一个小老太,完全认识我的关南表嫂满头花白,头发梳理得仍是那样整齐,个头比我印象中还要更矮小些了,沉稳中走了几步站住了,看着我默默不语,却笑了:“是阿林啊”。老嫂子竟然呆滞着,在笑却抹眼泪了,我加快步子,却故意大着嗓门叫“关南表嫂”,只想冲淡尴尬的气氛,扶着她走进了家。
“大半辈子了,你还记得这里,你阿爸……”她说着竟哽咽了,“你阿爸搬走时讲过的,灵桥十月初四唱大戏来请我们去看戏·.可一走再没了消息。有一年有人看见你阿妹来卖螺蛳,也没见进村来。”老人语言间有些参差断续,我也不完全接茬,我和老人都有些激动,想当年,我们家迁回灵桥,在忙乱贫穷中只过了一年多,父亲就病故了,那里还顾得上亲戚朋友。老人现在说的有些埋怨,也是理当的。我也无话可说的啊。
如今老人的儿子阿德在外地打工,她与孙子一家过,孩子们在附近打工,日子还可以。房子没大变,有修饰过了,住着有好多间,可住房人不多了,屋里显得很安静。我在屋子里外走动着,回味着当年的痕迹。
“你还记得阿菊和风仙吗?她们昨天才回去,也趁清明节是来走娘家的,你们那时候常玩的。”我记起了这些小姐妹们!
我在关南表嫂那里吃的午饭,嫩毛豆煮青笋干、咸菜炒豆腐干、咸鸭蛋,甜酱蒸黄豆,十分地道的家乡菜,尝到小时候吃就是这个味道。
表嫂讲着各种故事,我专心听着表嫂讲。我突然问道:“我们当年为什么能跑到这里来避难,祖上是什么亲戚吗?”
“早年间长毛造反,你曾祖父家避难进山,就住进了这里,后来还联了姻,成了我们倪家的姑爷,你祖父、你父亲,到你是第四代,又来了,可没有联姻。”表嫂轻言慢语,话音很有磁声,(我总是最关心那纯正的乡土味——灵桥话和小源山话是有很大区别的,一个我字灵桥读山里读,好时还会互相讥笑的咧。)却讲出了已经很少有人知道的远祖的故事。原来逃难的历史在重演,只是没有再联姻。我们可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故事。
饭后我楼上楼下大门里外,各处走走,各处看看,这里是我儿时的故地,处处体味着亲情,令人流连忘返。今天这里房多人少,两位少年是孙子辈的学生,他们对我的来到表示欢迎,插空和我交谈了好些时下热闹话题——他们不久要考大学了。我想今天我是会住下来,慢慢品尝的。
可是,德钧叔来电话约我第二天见面。这些年我俩恢复了联系却始终未曾见面,明天他要去萧山写字,约我今天一定要见面。说着他乘着车就来到了倪家滩。我们都老了,在车站,只是依据双方的情绪和行为认准了双方,相拥相握,感慨万端。叙述长短,在他的坚持下,我告别老嫂子乘车返回灵桥住宿。
临行前我在表嫂的枕头旁悄悄留下了几百块钱,善良憨厚的老表嫂坚持要送我出来到车站。她还走得挺坚实的咧。可没想到却是永别,据说我们见面后的第二年,她老人家就安详地离开了人间!我真的很想念老表嫂啊,她牵动着我的童年和最纯真的情感神经啊!

远去的老人

在故乡,特别是在小源,我有好些朋友,他们给了我各种各样的帮助和教导。其中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有耿直的豆腐坤伯,善良聪明的鱼尾巴表叔和待我像老祖母那样亲的阿盘表姆一家。他们伴随我成长,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我得到了心灵净化和另外一种教育。按说好些人都已经作古,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在他们中间,我是晚辈,但在我的心灵深处,却永远珍藏着那一份甜蜜美好的情感,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记忆。
终生不忘的是豆腐阿坤伯。那是一位单身老人,对门“南货店”里多年的领班店员。他为人和善真诚,谁来店里都会与他聊上几句。
他热心肠,总是关心别人,“你爷爷头痛病吃了那偏方好些了吗?”
“这几天没见你奶奶,是不是胃气病又犯了?”他好像有各种各样的治病本事,偏方、单方、草头方,他到处托人帮人,好像这是他的一份责任,乡下人把他当成万事通,受人敬仰。
有一件事我是永远记得的。那一年夏天大旱,天长久未雨,炎日高照,人们都以焦躁的心情,在盼望着下午的雷阵雨。一个瞎子阿毛,是个穷人,却穿着长衫,后来我读着鲁迅先生的小说,脑子里总有他的影子。他既会算命又懂一点中医,平常只要能混上一顿酒喝,好像就什么都会似的。那天,他大概是在什么地方混了顿吃的,有些兴奋地进了中堂——我们家的药店和对门的南货店之间正好是个较大的空间厅堂——“今天天气特别,我看下午会有雨的。”他在嘟哝着。这话让阿坤伯听到了,老人看了“郎中先生”一眼,就很认真地追问说:“你真的算出来了,今天下午要下雨!?”
瞎子阿毛见有人注意他的话,就趁着酒兴,提高了嗓子较真了:“当然真的,我什么时候算错过了。”
“你敢打赌?”阿坤伯更加较真了,好像只要瞎子敢打赌,那雨就一定真的会下下来的:“你瞎子算准了我请你喝酒。你今天算出来要下大雨,我派人抬你过桥去。”当年,为了防止日本鬼子,村后面的石桥桥面的石板已被拆卸了,只剩下石桥桥梁,瞎子过桥是十分不方便的。
阿坤伯激动得脸面都涨红了,着急地等待瞎子更加肯定的表态。
我在想,你阿坤伯也真是的,你又没有种田地,打赌会不会下不下雨干啥咧?!
阿坤伯平时也喜欢和我搭腔一两句话,有时看看旁边没有人在场,还会塞给我两块香豆腐干吃,一面给我,看着我拿着,一面总是那句老话,“有什么好吃的么?”好像是我向他讨要吃似的。他知道我阿爸平时里有个吃香豆腐干的习惯。我们家都喜欢吃。
好心的老人阿坤伯后来因为有病被辞退了,走的那天,我心里很慌,只见人们用竹榻绑上两根绳子,用一根竹杠把他抬走。那一天,我好像突然长大了,走过去摸老人的垫被。旁边有几位妇女轻轻地在说:“身下出水了,看那棉被都湿了。”我向他告别,大胆地哭了,老人转身过来看着我嘴角动了动,这算是笑了笑,摸摸我的头,轻轻说了声别哭,他自己也抹着眼泪上了竹榻,在人们拥簇下被抬起走了。
多少天,我都感觉空荡荡的难受,好长时间我对豆腐干也没有兴趣。

老楼梯

名人多有故居,那是纪念馆。对我们小老百姓来讲,无所谓故居,要有一点也就是老房子,无非是破破烂烂的老房子罢了。
在灵桥,祖上的老房子早已被拆掉了(我写有一篇《曾祖父的老屋》),柏根哥在那里建了新房,与邻居之间拥挤而杂乱,与灵桥不少地方一样,不堪入目。而我家后来租借的房子倒还在那里,不知什么人家在居住,矮小而破烂,我过去只能体会到当年的凄凉和阴暗,每见到它心里总是沉沉的。但倒也愿意看上几眼——那是我的一段生存过经历过的住所啊!今天我来到小源山倪家滩,见到了我幼小年间的老屋,情绪有些异样。
我离开小源山是1945年,算来已经60多年了。往年回老家去,多是清明或者探亲,少有住一宿的,大多是扎一头就走。这一次回去,我是决心下马观花,有机会认认真真地看一下。我曾经住过多年可被叫作“故居”的老房子。
那是我们家逃难到山里,阿爸借朋友的房子。房子很小,楼上楼下也就各20多平方米吧。后面还有灶间和柴草间,还有与对面两家共用的院子和水井。我们一家六口,就在这里生活了七八年,楼下是开药店,楼上住宿。
幸好,那房子没有拆掉,我在老表嫂带领下,征得店主的同意,进去看了看。现在是租给人家开杂货铺。
一进门我仔细看着,样子还像,尤其是整个楼板和隔栅还是原样的,隔间肯定有变了。再往里面看,那老楼梯还在——它引起了我特别的感觉。
这个楼梯本身很狭窄单薄,起步有个拐弯,因为楼层高,开间小,楼梯拐弯就可以少用面积。这楼梯支架是原木,踏板是木板做成的。
楼梯紧靠着正面墙上,对外面是完全暴露,特别显眼,它弯曲而黯淡无光,老远看去,感觉像个老人。最上面几节就像老人的脖子,瘦骨伶仃地支展着,它苍老地昂首在两个楼层之间。我往前几步,偶然间踩了踩楼梯—“吱嘎吱嘎”,哦,想起来了,这个响声当年就有的,“吱嘎吱嘎”,60多年过去了,它没有坍塌,没有变样,还是这样吱嘎吱嘎地响着。我一下子感觉到有些异样,这位“历史老人”它明显地在与我交流着什么!苍老的老人,瘦骨伶仃,艰难顽强,我神情恍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我抚摸着扶梯,忽然间我在胸中暗自发出了叫声:“你好啊,我回来看你了。”
这楼梯,在当时的家里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楼下是店堂,后面是灶间,所谓家主要在楼上。白天楼上是孩子们读书的地方,(楼下的厅堂楼上成了房间,那是我们读书的地方)好些时候白天孩子在楼上读书是不准下楼的,只有在规定的时间和吃饭的时间才可以下楼;晚上楼上是睡觉的地方。孩子们在楼下读书,父母早些先上楼睡觉。在规定时间里才可以上楼睡觉。
我看着这楼梯,想起了好多故事,白天我们几姐妹在楼上听父亲或者三爸爸讲课,完了之后,读书背书。我是一个最不老实的,总想个办法溜出去玩,那得经过楼梯,楼梯紧靠是店堂,那很可能叫父亲看到,所以蹑手蹑脚的下楼,只要下了楼就可以蹿出去,外面山高水低,是我欢乐的天地。
楼上是死板板读书的地方,是我讨厌的地方。到了晚上我们几姐妹都在楼下读书,父母早早上楼了,不管是寒冷的夜晚还是酷热的盛夏,都得忍着。我贪图快,背得快,就想偷偷溜上去睡觉,往往楼梯吱嘎一响,阿爸就问:“谁啊?”我说:“我。”“干什么?”我说:“我要睡觉。”“快回去,不到点不准上楼。”
有一次,那是我大伯伯在我们家住,年龄很大的一位白胡子老头,他在楼上睡午觉,醒了以后,抱了个大枕头下楼来,因为楼下有很大的大竹榻,用大枕头靠在大竹榻上舒服些。他下了半楼梯,可能有些眩晕,一下子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老人很机智,先将手里的枕头扔了下去,这样滚下去以后正好跌倒在枕头上,那次老人说好险好险,幸亏有个枕头。
还有一次,那是我唯一一次挨母亲的责骂。那次是我母亲生弟弟时,我看楼上很是热闹,好些人又是端水,又是拿盆子的,上上下下的。我就想上面在干什么,就想过去,刚走了一半,听到姆妈在叫喊,就不敢上去了,楼梯对着楼板口,我往里面看,先是让边上的三妈看到了,“小孩快走快走”。她越说我就觉得好玩就往上去,看到姆妈痛苦的脸色,她突然一脚把一个小板凳踢过来,差一点砸在我的头上,我忙跑下楼去了。
想起来还有一件事,那一次是日本人进山,当时日本鬼子在平原地区经常活动,很少有进山的,即使进了山里,也不可能往山坳里去。父亲胆特别小,一有情况就领着全家往山里跑,往山里跑就得带点吃的,带点穿的。那次好像是挺厉害的,不但还带些粮食,还从楼上往下搬呢,被子一趟,衣裳一趟,还有雨伞什么的,乱七八糟的往下搬。有一袋子苞米,半袋苞米也就二十来斤吧,用布袋装着的,姆妈叫我:“阿林,背下去。”我就背了半袋子苞米往下走,走到楼梯口我往下一看,下面不是一张床吗?自作聪明,往下撩不就行了嘛?我一转弯下去两档楼梯,“嘣”地往下一撩,谁知道这个布袋经受不住这么高的抛摔,一下子全撒了。布袋破了,苞米撒了一地。这样的闯祸,虽然很忙也免不了招来阿爸一巴掌的。打归打,赶快捡吧,撒了一地的苞米,好一阵麻烦才捡起来。后来我就知道,这叫自作聪明闯祸。
我们逃到后山竹林里躲藏了一天。鬼子最后并没进到山里来,却扔了炸弹,就是那一次,我阿哥被炸弹碎片炸伤了右耳朵,还出了好些血。
老楼梯啊,60多年过去了,在你面前,我仍是那个好捣蛋的小鬼头!可是你至今还是这样静静的,寂寞的待着。
我一面想着往事,一面感觉,哎,真是的,这老楼梯让我有太多的遐想。

司机小朱

我要去绍兴参观农民书法比赛——德钧叔要去参赛,我是去助兴的。但灵桥到绍兴没有适当的交通,宾馆老板娘代我招来出租车。
去绍兴要多少钱?老板娘回来说,“价钱弄不准的,是在200元以下差不多了”。
天气那么热,我只要路上少些耽搁就好。
车来了,司机是一位小个子,也姓朱,挺机灵的样子。上车后,说了些闲话,他说绍兴常去,要想节省钱,就别走高速路,“我熟悉路,还不会耽搁时间的”。我却有些警惕,直奔主题:“150元怎么样?”他看了我一眼:“再加一点吧!”“那就160元好了。”“不大够的,170元吧。”“行。”车价谈成了,我轻松多了,听任他东西南北地闲聊。车子开得很快,很快到了绍兴,他问我车停在哪里。我说明天是参观书法比赛。“兰亭我知道,先送你过去,明天就不用再找车了。”我当然很高兴,可是走着走着不对了,已经走出城市到达郊外了,他停下来多次问路,时间已经很晚了。没有合适的旅馆,他把我拉回城里,找了一家就近的旅馆住下。这一下我为难了,光在绍兴市里路上就花去了不少时间,这路费怎么算啊。“不,仍是说好了的,170元”。我真的不好意思了,给了他200元,他却坚持找我30元。明显他太亏了,但他坚持着,找了我30元走了。我久久地看着他的车影走远了。
第二天在兰亭,搭乘了便车返回灵桥。
在灵桥又过了几天,我要回青岛了,心想仍找小朱送我上机场吧,于是打电话约他的车。
这次我们是熟人了,一上路就有话讲。出了村,走上了快速道,面对着丰水期的富春江,浩浩荡荡的宽阔江面,我说起了曾经在电视上见到,江上渔民夫妻船一天只打了两条小鱼的报道。小朱说:“鱼不一定没有,就在前两个月,我见过有一米长的鲈鱼,翻着白肚皮,漂在岸边,是让造纸厂污水药着了,真可惜啊。”“弄勿好啦,就是马上严加管理,没有个十几年的时间,江水也恢复不了的。更不要说你们当年见到过的‘关清滴绿’的样子了。光灵桥沿江大大小小的造纸厂好几十家,弄勿好的!”小朱还挺激愤的样子。我听他说着,看江面上泛黄的江水夹带着杂色凌乱的漂浮物在涌动。
说起灵桥来,小朱话可多咧。“你等到十月初四来看戏,请了杭州最好的戏班子,一唱三天,白天黑夜唱。方圆百十里都来人,比过年还热闹。光我家一个十月初四没有三千元过不去,亲戚朋友都吃流水席,吃了看戏,看完戏正好夜宵再吃一顿。过年来客人有好些是不吃饭的。”
他的讲述,能引起我幼年南殿庙里唱戏的场景。印象最深的是看台下站着看戏的那些男人们,站着站着人群往前压,逐渐形成如潮水那样冲向前,也特别像风吹列浪那样——后来又返回来向后涌动。整个戏台下的人群就这有节奏地提前几十米,返回来又是几十米,这哪里是看戏?有人倒下了就一大片,有时中间若夹着妇女的,那是更加起哄不已了。那样的人群里,根本不能有我们小孩子进去的。我们站在厢房边台阶上,尽管看不大清楚戏台上的演出,却不会被看戏的人群卷进人潮里面去的——那戏台的两边厢房楼上,都是家眷。讲到家乡的农村丰收节演戏(农历十月初四),我在回忆早年间曾经有过的年代;司机在讲述当今,倒是各不相扰的。
话题一转,小朱讲起了他的脾气:“我从小好‘作’,不管是开大会还是演戏文,我比民兵管用。我领着几个伙计维持秩序,没有敢闹事的。因为我在那时候是出了名的打架王。现在年纪大了,不干那些事了。还有救火,我也是最能冲的。我前后参加过三次救火。有一次我从墙上翻进去救出过小孩。只要稍慢点,我和小孩都会让倒下来的墙压在火场里了,那次是好运气。”
“救火?那你们用过那洋笼吗?”我一听救火就问他。他回答说:“那洋笼真是好东西,我们就抬着去邻村杨家大救火。两个人一压抬杠,水就从锡咀口喷出去老远。抬起来很轻快的。”
说到救火还用上洋笼,我特别亢奋。老底子阿芝大嫂家香火堂里的“洋笼”两部小的一部大的,总是灰尘隆冬的。因为这些消防车,正好是停放在我们大院出来必然要经过的香火堂前厅里,我们是经常能看到的。灵桥村有600多年的历史,也没有听老辈说用它来救火的事。
即使后来,比如抗战期间灵桥三次被炸,特别是锡记大台门被彻底炸塌,也没有听说过用洋笼救火的事。今天,在我身边这位,竟然用过洋笼,我十分亢奋。想问个究竟。
“洋笼的水枪是什么咀?”“锡制的长咀。”“用什么把水打出去?”“铜制的压缩机。”“洋笼是什么外壳?”“椭圆形木桶的外壳,还有木头的压杠,套在压缩机上两个铁圈里!”
我有意引导他,问他:“听说那洋笼在有火灾时会发出吼叫声的,是吗?”但他却并不接茬。过了一会,他说:“只可惜让他们卖废品了,木桶还在,和一些房子上的马头放在高踏步破烂仓库里。其实这几样倒是真正的古董咧。”我听他这样叨念着,感觉脑子不够用了似的:其一,洋笼即消防车竟然还能用来救火,我没听说过。更没有想到还曾亲身使用过的人在我身边坐着。其二,有人竟然将这样重要的宝物当废品卖掉了。其三,这样的年轻人,还在系念着保存文物,他说:“灵桥祖宗传下来有限的宝物啊,还可能抢救得了哪!”
听着想着,眼前的这位司机的形象有些淡化了。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位朱家后生。他是脱离了传统朱家品行的一代人。他说他有闯荡江湖史:贵州都匀他去过,生意没有做成回来了。他说他很有“作”的个性:潇洒,开朗。
他仗义疏财—“我不赚老人的钱”,前个月老年会组织参观,去北京来回,我到上海机场去接送,只收他们汽油费——钱哪里都好赚,老人难得的了。热心执言,又有点“作”的样子了。
“我忘了告诉你,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叫大周,你想知道灵桥的过去,一定去找他,他自愿当道士的。大周他没有不知道的,凡是灵桥人,你不认识他认识,从你的生辰八字,姓名什么的,他都能说清楚的”。当他听说我想了解老灵桥的事时,他这样说:“我的朋友遍地都是。你要办事没有我办没有必要的。只管叫我好了。我谁都认识。”
车到萧山机场了,在国内入口处他停下车,我付车费。
“180元。”他说。我付钱给他。他要走了,临走还留下一句:“下次用车给我电话。”
我又一次看着他开车走了。我记下了他给我的手机号码。

娟子

我常驻灵桥豪圆宾馆,原因是那一次临时住宿结账时吕老板坚持要少算我半天房租,我感觉这老板为人正直善良,发现这里卫生条件好,饭菜也对胃口,有了很好的印象,从此只要到灵桥就一定在这里食宿。
我认识这里的老板娘娟子,是在2007年清明节后。那次她突然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老伯,你读书下生世有用的吧?”意思是,我都快80岁的人了(她从入驻登记上看到身份证),还整天一有空就在那里读书,真是太少见了。
这家老人也是复员军人,我们是最谈得来的好朋友。从灵桥当地的事当下时政要闻,无所不谈。我是常客了,生活上也很照顾,一天两餐都送到房间里。那次我回店晚了,在前厅吃午餐,一个人吃只要了一份红烧鱼,老板见了回到厨房给我做了一个“干菜菩头汤”。这汤本是十分便宜的家常便当,因为它不值钱,平常没有人点这个汤的。可对我却是几十年间没有尝过的老家菜肴。他神情特别振奋,经问才知道,这菜根干货,一斤才几块钱——自那以后,在青岛的饭桌上,有了一份最地道的家乡老汤了。
如今,娟子不但自己读书,也影响了家里人。她过去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打麻将,“要不干什么去呢?我们这里的人都没有读书的习惯,至多看看报纸,看看电视。”看到我每次去住宿,身边总是带着书读书,很受启发,萌发了在内心的冲动,她不甘心于乡下开饭店的小天地。现在,她已经开始做保险业务,是一位商海的闯荡者了。
她特别对我表示感谢,是因为我对他儿子的教育。“我们最感谢你的是对儿子的教育。”她说:“你说过,孩子是在表扬中成长的,这句话够用一辈子,我们的儿子现在很有出息——这与你的帮助分不开的。”
这些年我几乎每年回故乡两次,清明节扫墓,之外可能是国庆节前后,凡到南方都会在灵桥落脚的。灵桥这个故乡的小村,永远是我心灵里的珍宝,豪圆宾馆,我是常客,我的思乡之情与她们紧紧相关联。

家谱和村干部们

2010年清明节,我照例要返乡扫墓。
那次我先在富阳宾馆停下,有人告诉我村里的干部要来看我。下午没来,晚上来了六位。他们是前任村主任,现任村主任,现任村支书等。他们很热情地谈论着做家谱的事。最后村书记说:“既然您来了,明天请去村里一趟,帮我们做做德钧老人的工作,他能支持,我们的家谱一定能做好的——他见多识广,德高望重。”看来这些干部们是热切希望做好家谱的,而且把德钧叔能否参与看得很重要。
第二天,我去了村里,见到了大家,后来大家还一起吃了饭,参加饭局的还有朱加均,他是这方面的行家了,我就是从他那里看到了朱氏家谱的草本,知道了好些朱氏家族的历史传承。
面对大家的热情,我在饭桌上有个表态,首先,作为朱家子孙,我积极支持做家谱,也愿意尽到自己的一份力量。其次,大家这样积极热情,我相信灵桥的家谱一定能做好的。
对于做家谱,目前四邻八乡都在做,政府也是支持的。我自己积极的原因,一是想多了解些家族的历史,二是联想到当年父亲曾经为家谱有过辛苦的劳碌。其实我自己认为家谱本身并没有多少积极意义的,只是情感上有响应而已。至于我的具体支持,我也看出来了,这些干部找到我,也许与具体资助有关吧。当时我是有个设想的,碰巧灵桥街上有一家打字部要转让,我对这行业熟悉,若是真的要干起来,我作为支援,盘下这个打字部来,作些调整或许很容易。但我并没有说出口,不能让人有什么想法才好。
可事情并列更多的下文。正如上海画家朱胡(我得叫叔公了)教授所说的“灵桥的事,历来比较难办的”。后来,我零星听到一些说法,内面还交叉着不少道道。比如,谁谁有“东山再起”之疑,谁谁怕某某祠堂转让低价之弊端引来麻烦,谁谁的死因可能与某些言行有关,“真做家谱了,错误不说,反倒戴着大盖帽上了光荣榜了”…我这个流落外乡的人哪里弄得清楚其中的是是非非啊!
我有幸受到了村干部们的款待,这在我也是挺难得的机遇咧!

过年

说起农历过年,在我动乱的少年时代,还是有着深刻的记忆。
无论是在小源山里不远处的大房子里,还是在灵桥美德堂里,新年的农村里有“年锣鼓”声。谁家宽敞的大厅里,时不时地可以来它一阵子的,加上梅花和大鼓更加出彩,没有也可以热闹一阵子。与平常的江南丝竹锣鼓不一样,那要加上笙管笛、江南丝竹细腻的平和的,年锣鼓是热烈奔放的。一群青年任意敲打的,也有在一边研讨一边实践的场面,那锣鼓声声,着实震撼人心。在我的印象里,与戏台上开场锣鼓是相似的。要是村里出一条龙灯,那场面气氛更加壮观。
龙灯出门的开导,最前面是并列着几个“挪”和“冲”,“挪”是特长的喇叭(可能有两米多长,只有一个音节)。它的前导是“冲”,装有火药,是个单声的放炮声。后面就是锣鼓和笼灯了。这场景我见过一两次,终生不会忘记。笼灯是一节一节的,上面插满了彩球,里面点着蜡烛,两龙之间连着彩绸,直到最后的一节是龙尾。龙首是庄重稳如泰山,龙身轻摇随行,龙尾十分活跃,前行中,不停地向两边猛烈扫甩着,特别是遇到有观灯的人群时,动作强烈而尽兴。
农历的正月是欢乐的日子:从年初一开始年锣鼓,十三叫上灯,十五为高潮。元宵夜途经全村的家家户户,门前铜盘里摆上香烛供品,龙灯到你家门口,朝着正门摆头示意,取些香烛用品就走了一一不管你家是高楼大厦,还是茅草低屋,一样的庄重一样的祭祀礼仪。人群挤挤,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再玩几天,或者走村串巷,也有斗风示威的(甚至闹出事来也不可的),直到二十三日送龙入水,叫“落灯”,
这新年才算过去了。与龙灯并行的还有狮子队、竹马队,而竹马队每队都以某个民间故事为内容装扮的。
过年对每个具体家庭当然并不一样,与穷富有关。就我们家以大年生日夜的“作福”家祭为核心活动。
过年是全家都要忙碌的。父亲在店里收了账,好安排过年的经济开支。若有些富裕,会多买一条鱼两块肉,做酒糟鱼和腊肉。那酒糟鱼腌好后鱼肉是粉红色的,特别香。
阿爸还会陪姆妈出去做一次采买。这是一年一次的大事,出门后两人一前一后,总要拉开几米远的距离,若是我们兄弟跟着,要就是我和姆妈,阿哥和阿爸,分成两组走。
过年从冬至就忙活开了。冬至有“冬至大于年”的说法。冬至夜要做冬至塔饼,有咸的腌菜笋干豆腐丝,也有甜的豆泥之类的。有句俗话是,祭祀是不能由女人和小孩参加的。我无事可做,姆妈会时不时的塞点东西给我尝尝。我们每人手里已经分到一份炒货。炒六谷炒蚕豆那是浸渍加工过的,很松软好咬,还有点甜的。还有更多的期待着的新鲜事:大厅里挂着好几幅画像,那是当官的祖上(现在逃难到乡下没有见到了);门外有人在放鞭炮。
全家的过年衣裳都已准备好,尤其是我母亲亲手做的一双鞋,都早已放到各人自己选定的位置上了。因为明天一早的重头戏是穿新衣裳新鞋。姆妈是女中豪杰,从针线工,腌制活,家务活都是没的说,农地里的活也是好手。种些苞米地瓜都是高产的。更有邻里左舍都很羡慕的腌菜,开缸那天会像喜庆节日那样,来好些人讨吃的,是一大特色。
腌菜晒成干菜,更是很下饭,比市场上买的好吃多了。年夜饭更加花样繁多,整个新年里的菜都会摆到桌上的。
时辰到了,听到大屋里在祭祀,再说了声“散福了”,就是说要吃年夜饭了。从这时候开始,是我们最轻松的时候,因为年夜里都要“讨个吉利”,大人不会打骂孩子,阿爸总是装出适当的微笑,宽松的语气,但求平安不出差错。这时候,好像我们都是平等的、都长成大人了那样,得到尊重和欢迎。
坐好了要开席了,阿爸笑笑要说话,他的话永远是老话:“啊!今年总算又赚了一年吃的了。”这时他是真正高兴的,还加上一句,“念根能派上用场了,今年账收得不错。”他的情绪也感染着我们。
最后姆妈说:“都有长进的,阿林做柴很有成绩。吃罢,随便吃。”
阿爸看了我一眼,还带微笑,算是肯定姆妈的话,这使我很高兴。
我想起了姆妈说过的话:劳动累不死人的,肉疼归肉疼,干出成绩来叫大家看看,你就是比别人干得好么。我真的很高兴。
丰富的大席,这时候是可以真正的任意吃,不管是鸡蛋、鱼、肉和冻货,都是任意吃。明天以后就不行了,平时即使是过年期间,好菜也是分着吃的。
因为轻松大胆,我们大吃了一顿后,就敢出去看邻居放爆竹。阿爸、姆妈都会喝点酒,他们还要享受着慢点吃。玩够了,我们就会提出要睡觉,就结束了年夜。我们是不守岁的。
年夜里有大雪是大好事,而且老人们讲,年夜里是不会刮风,是不是真发我不知道。雪增加好喜气。我哥也有爆竹要放的,我不太敢。
回想过年是十分美好的。因为有好吃的,玩的,我们家里,除了祭祀的严肃神秘以外,还有平常很难有的平和、客气和轻松的气氛。带着满足和困乏,走向了梦境,第二天起来实在是很晚了。
吃完早饭,今天无事可做了。就是比谁的鞋好看,因为是姆妈新作的,有棉的单的,各种各样。至于衣裳,其实并没有太多花头。我们来回走走,再穿上旧鞋。因为还要走亲戚看客人用新鞋的,姆妈对鞋子管理极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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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林丨第六卷 诗文存忆·引言 第一章 散文(《朱家有我》连载19)》 发布于2025-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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