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生丨青岛归去来(之八) - 世说文丛

荣生丨青岛归去来(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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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借书与读书

1968年我第二次被送回农村,一个16岁的少年人,失去了上学读书的机会。从此天天跟社员一起下地干活。可由于“积习”的关系,还是扔不下书。回家的时候,走的仓促,也由于带的东西都是在押送人的监视下收拾的,也就只带了不多几本毛选一类的书。回到农村安顿下来以后,劳动之余,总想接触点文字的东西。农民读书的少,家里有书的也少,一般农民也见不到报纸。大队上订着几份报,但一般村民既不想看,也没有时间看,这些报纸,大队干部看完以后,积攒下来就自用或送给乡人糊墙用了。
读书从四卷本的《毛选》开始读。大概读了数遍,从中学到了不少的东西,尤其是中国从二十年代到现代的历史大事件,涉及的人物等知识。此外,有多篇政论文章,气势磅礴、行文流畅、用词准确,都是学习写作的好范本。领袖毕竟有较深厚的旧学根底。写到这,想到“文革”结束后,曾编有毛的书信选,我读后觉得从文章学的角度,也获益良多,尤其是五十年代的信,毕竟有一些旧式文人的思维和行文习惯,都值得学习。后来也知道,毛的文章,就我们读到的,很大一部分是秘书之作,这些秘书都是文笔很好的人,文章当然写的好。
说起来好笑。这几本书后来被派上了特别的用途。农村纸张缺乏,这是我们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无法体会到的,回到家乡看到学生上学用的作业本,也不是像城里学生,买现成的印刷装订好的作业本。是自己买了白纸,我们家乡叫作“白粉莲”纸,回来裁成本子大小的纸,再用针线订起来使用。而上大便,农村人用的是土坷垃,把旧土坯,摔成小块,用来擦屁股。我刚回到农村,用的还是带去的一些纸,但很快就用完了。花钱去买?太奢侈了。因为没有了工资收入,吃饭买粮食是主要的。擦屁股这等事,只能学村民,不花钱解决。
但用土坷垃,试了几次,实在不好用。擦不干净,也实在与我们还知道的一点卫生知识抵触。呜呼。家里可用的纸,就只有这几本著作了。但用此确实是大不敬。可也没有办法,就偷偷摸摸地每次撕下一二页。好在是偷偷在自家厕所里用,不容易被别人发现。但印此种全国第一重要的书,可能为的是保存长久,纸张厚,又滑,只得用手反复揉搓后使用。
读的其他书,一是向别人借,二是买。先说买,钱从哪里来?我与母亲在农村,花钱买粮食,靠父亲省下的工资资助,根本没有余钱来买书。在生产队劳动,也有些门道挣点钱,比如当时规定为队上出外办事,出去一天,中午补助5毛钱。曾经有一段时间,生产队上派我走村串巷为生产队卖菜。这活第一很累,一出去一天,中午在外吃点东西。要推着一车菜,一般有上百斤。卖菜大多是在周围十里路左右的村子里转。到了一个村,喊着:“卖什么什么菜罗。”村里的听到,就有人出来买。有时卖的快,有时也很费力,跑几个村,卖不多少。很累也很失望。中午就吃自己带的饼子,跟人家要点水——生水,喝。有一次,卖菜到了我小姑奶奶的村,是离我们村七八里路的一个村,姑奶奶见到我,问寒问暖。后来听母亲说,姑奶奶回到家落下眼泪,心疼他这个娘家孙子,辛苦谋生。说:“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如今受这么大的罪?这不是从天上掉到地下了吗?”
曾经也到过县城和德州卖菜。都是用小推车推着菜,步行来回。到我们县城郑家口40华里,来回80里。大半夜出发,回来也是黑天。有几次到德州卖菜的经历,来回50里。到德州的一处农贸市场卖。到城里卖菜,此情此景,自己心里也有些感慨。想到自己也曾经是城里的市民,吃菜是到蔬菜店里买,现在成了地位最卑微的卖菜农民,心中涌起酸楚。
我记得给队上卖的菜有茴香、根大菜(不知道这种菜学名叫什么,现在很少见了,它与茴香是春天近夏天时最早下来的菜)、芹菜、豆角、茄子、大葱、小葱、菜瓜等。那时菜品种比较少,还没有大棚种菜,都是大田长成。季节性非常强。
我所以经常被派出卖菜,除了具备体力,还有一点是脑子还行,称秤算账,能做好。有些农村的年轻人,从小几乎没上过学,卖菜这样的事,算简单的帐也有些吃力,队上就不派他们这样的活。还有一点,我们家是有黑点的家庭(这在当时是流行术语,指四类分子家庭和子女),不敢做太出格的事。
但上帝在上,此处我也必须忏悔,人的私心是与生俱来,我外出卖菜,为生产队送公粮等这些活动,跟前辈们学会,也总是想方设法搞一点小钱。当然只能贪一点,多了会被人发现。某种菜现在多少钱,大体上的价格是大家都知道的。每次外出前,都要由队长或保管过秤,回来后把卖的钱交给会计入帐。
此外,给生产队上用独轮车推化肥农药煤炭等,最远的一次是到我们家北面,石德线上的王同站,推煤,来回是100里。后来我成了队上的柴油机手,也常外出买机器零部件等。前面说过,在砖瓦窑上干活的二年,也有一点奖励钱。为队上外出办事,每天补助的五毛钱,大多数时候舍不得花掉。外出时,自带玉米面饼子。中午找个小茶馆,花五分钱,人家给烩一烩。就是用很少一点油和葱花,炝一下锅,然后把饼子放锅里闷热。不至于吃凉饭。那时,最奢侈的吃饭是到小饭店里,一角钱要一份“杂烩菜”,再要一斤馒头。馒头是掺玉米面的面做成,一斤5个。吃下去,算是勉强吃饱。花钱吃“杂烩菜”和馒头,是很少有的。几乎相当于过年了。
从队上领到的外出饭费补助,绝大部分都被我用来买书了。最早买的是一本小《新华字典》,我还记得价格是9角9分,在当时算是比较贵的书。我是托一位乡亲买的,他是一位老师,因病退休了,在家他也参加生产队上的劳动。他到德州去,我托他给买回来的。
后来我到县城或德州去,几乎每次都抽空到新华书店转转,也几乎每次都买回一或二本书。那时书很少,但鲁迅其时受到推崇,他的书,当时以单行本的形式,不断地出。我也就不断地买。到我离开农村,差不多买齐了鲁迅那些杂文集子。还向我们村里的一位上过高中的人,借过一本《鲁迅诗歌注》,记得作者是周振甫先生。
我很喜欢鲁迅的著作,觉得与他的思想相通。他对社会的批判,对中国人人性的归纳,给了我很大影响。而从他那冷峻幽默、多彩多姿的语言里,汲取到丰富的语文方面的营养。还有,他特殊的出身和履历,丰富了我对社会的知识。“文革”期间,什么都是整齐划一,文化和生活方面单调得很,但鲁迅作品中,却涉及很多当时已见不到的生活现象,如买卖房屋,雇人,与很多外国人的交往等,还有晚年在上海广泛的交际,对光怪陆离的大上海生活包括休闲娱乐的记录等,使我心向往之。想到中国人的生活曾经这样丰富和现代,为何现在这样单调死板?这是我在当时贫穷闭塞的农村,干着最繁重的农活时,无法禁锢的思想浪潮,也可以说是我那时期压抑生活中的安慰。
后来,我考上大学以后,一位老师来教现代文学课,其中有某篇鲁迅作品,涉及“川岛”这个人。在课堂上这位老师说:“他大概是个日本人”。我知道“川岛”其实是中国人,鲁迅的同乡,真名叫章廷谦。在课堂上,我也没有指出老师的错误。下课后,说给同宿舍的同学了。他们大多不相信,有人到图书馆借了书来查。证明我说的是对的。同学因此认为我“博学”。其实这本是常识。
鲁迅的这些单行本,我保留了很长时间。工作以后,我先后买了16卷和18卷的《鲁迅全集》。开始舍不得处理那些单行本。后来书太多,没有地方放,只好忍痛处理掉了最早陪我读书生活、在我人生低谷时给我安慰和鼓舞的鲁迅先生的这些著作。
那些年也买过其他一些书,不太多。也是由于读鲁迅的书,培养起了一定的审美能力,很肤浅的书不买了。在这些书中,也有明知不好,却买了。比如“文革”批孔子时,由北大编的一本《论语批注》。我买这本书,纯粹为的读原文。这算是“曲线救国”。我用红铅笔标出原文,而对于下面那些批判的、千篇一律的语句,就不屑一顾了。
《论语》原文读过几十遍吧。与二千年前的孔子,也感到很多方面思想上相通。记得当时,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嗅着煤油燃烧时呛人的味道。夏天汗流浃背,冬天脚冻的阵阵刺痛,却也能让人热血沸腾,情不能已。
夫子那种“威武不能屈”“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节操,“吾日三省吾身”的修养,“学而不厌”的求知欲,以及涉及人生社会方方面面的论述,都开阔了我的眼界。
还有一事印象深刻。我有事到德州去的时候,十次有八次必须到两个地方,一是新华书店,选书买书。另一是某处街道,人行道的墙上安装着一处报栏,里面放的是文汇报。与其他报纸相比,即使在“文革”时期,这份上海出的报纸也保留有自己的特色,文艺性强,生活味浓,文章不像其他报纸那么死板。于是,我到德州,都要来这里读报。常常读完各个版面还意犹未尽。
买书毕竟有限,再来说说借书。“文革”时期,经历了破四旧,烧了不少书,禁了更多的书,因此书店里差不多就剩下毛的著作、鲁迅的和其他不多的几种文艺书籍。前面说过了,这也是我读鲁迅比较多的原因。后来不满足于这些,就开始向别人借书看。慢慢地,在我们村里,就与几个爱读书的人互相借书看,也传递着关于书的信息。打听着,谁家有书,就找人家借。逐渐地把我们村两个大队里,凡是有书的家里,能借到的书基本上都找来读了。
有的人家还保留着旧时私塾用的木版的书,我和几个朋友也曾到人家去,请人家拿出来,但一看,那种竖排、木刻或者是石印的印本,很不好读,就放弃了。好在农村当时也有一些“文革”前或“文革”期间正在读书的人,我们大多从他们那里借书来读。但这些人文学书少一些,多是教科书。
有一次别人告诉我,某某家有书。原来他是“文革”前或期间的大学生,在外面工作,他妻子在村里,这人每年回来探亲。我约了一个朋友去他家。第一次去,他不在家,不是探亲的时候。家人说不知道他有没有书,等他回来你们再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听人说,他回来了。我又与朋友去了他家。这次见了他本人,说明来意,他很爽快,立刻拿出几本给我们,让我们拿回去看。还说看完再换别的书。我记忆里借过他家十来本书吧。
我们到他家,就是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次,后来才知道,从我们来说,是非常不礼貌,甚至可以说是不通情理的。原来他的太太正生产,还在月子里。由于我们不知道,就直接去了。感谢这位仁兄,原谅了我们的唐突,还借给我们书读。
最后综合来说一下。在农村这些年,读过的书,举例记录一些:

1鲁迅先生著作的单行本。  2《简明中国通史》,吕振羽著。  3《子夜》,茅盾著。  4《毛主席诗词》。  5《鲁迅诗词注释》,周振甫著。 6《女神》,郭沫若著。 7某种语文读本,可能是一种诗词读本。有中国古代诗词和现代诗。约有百首或者还要多。除了唐诗宋词的名家作品,外国的有普希金、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等人的。 8《革命烈士诗抄》。  9《把一切献给党》,吴运铎著。  10《红岩》。  11《青春之歌》,杨沫著。 12《人民文学》若干本。  13《马克思传》。  14《邹韬奋传》。  15《欧阳海之歌》。  16《甲申三百年祭》,郭沫若著。  17《青年英雄的故事》。  18《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19《狱中记实》,方志敏著。  20《老实人》,服尔德著,傅雷译。  21《沫若自传》,郭沫若著。  22《绞刑架下的报告》,伏契克著。  23《世界文学》几册。  24《东周列国志》。  25《古代文学史》。  26《水浒传》。    27《儒林外传》。  28《红楼梦》。

以上看过的书,是确切的。是因为,我保留下来的两本小笔记本,上面有当年我读书时的笔记和摘录。
在农村劳动,白天是没有时间读书的。只有晚上,也好在当时农村没有电,没有收音机,更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吃过晚饭,到队部记上工分,回到家,我就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进入我自己的精神世界,虽然处于偏僻的农村,做着最苦最累的农活,但却可以借着读书,与古今中外的名人,那些改变历史的伟人、著名文学作品的作者和他们的作品,发生交通和联系。也可以走出小村,在书提供的情境中,周游中国和世界。
我的书桌是我自己做的。靠着土坑,用砖头砌起两边,上面搁几块木板,就是书桌了。灯光太暗,常常凑近油灯而烧着了头发。
那时在农村,由于村民大多不看书,所以他们对于书和读书的人,不敏感,一个人读书或不读书,读的什么书,似乎与他们无关。他们既不表扬读书的人,但也不歧视读书的人。这样,反倒提供了一个宽松的读书环境。如果在城市,一个人读书,在当时就会有人来关心人读的什么书。上面我读的书中,可能就会有犯忌的。由此引起麻烦也说不定的。
与此相关的一点也要说一下。母亲发现我仍然学习和读书,曾建议我除了读文学书,也自学初高中的各科课程。但我当时觉得,反正也不会再到学校读书了,也不去考学了。就按兴趣读着玩吧。“文革”后恢复高考,我就是因为只学了文科知识,无法报考理工科院校。即使考文科,也因为数学成绩太差而没有考入本科大学。
还要记述我几十年后还友人一部书的故事。前面开书目,有《简明中国通史》。这本书,是我们小队上我最好的朋友刘兄家里的藏书,据他说是他表哥曾经读过用过,后来归到他家。刘兄与我同岁,是我在村里劳动时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借给我这本书看。不久,我就到知青点上去了。临行时,因为没读完,就没还给刘兄。这部书对我帮助很大,作者是对中国史有相当研究的学者,能把数千年的历史写的简明扼要,通俗易懂。我读了数遍。1978年我参加高考,几门功课中,历史得分最高,此书之功不可没。
离开农村后,辗转多地,后来又回到青岛。与刘兄联系少了。没有机会还给他书。但几十年来,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心里想,总要把它完璧归赵。也就一直小心地保存着这部书。直到2021年秋天,终于亲手把他还给了刘兄,感谢他当年借给我这部书,并容许我长时间保留此书。

(24)母亲的“摘帽”与上访

自从母亲接待了东北长春来人外调,了解到全国开始落实政策,我们全家几乎已熄灭了的重回青岛的希望之火,又复燃了。
我当时年轻,曾想“如果能找下来,没有政治上的黑点了,留在农村也行”。但母亲不这样看,她和父亲一样,认为农村永远不可能跟上城市,所以要千方百计地离开农村。而且,大城市就比小城市好,用父母亲的话来讲:“差一级是一级”,意思就是从城市设施到人的待遇,高一级的城市就比低一级的城市好。此后的发展,证明了父母亲的远见。
母亲的上访在两个地方展开。一是我们村里,二是青岛她原先的单位。对原单位,母亲通过先前的一二个同事,打听有关的情况。前面我说起过,尽管母亲在单位挨整,被送回农村,被视作敌人。很多过去的同事、亲戚都不敢跟我们联系了。但还是有一二位同事,同情我们的遭遇,与我们通信。他们从青岛写到我们村的信,通过大队会计,交到我们手上。母亲和我对这些远方来信,感到非常珍贵,收到信迫不及待地拆开看,看完放下,一有时间就再读读。每封信可能要看几十遍。虽然大多数来信,没有好的消息,但我们还是很重视和盼望来信。这些人与我们通信,为了避免麻烦,名义上是写给我的,也由我来回信。有时,我们会从来信中猜到或得到暗示,母亲的问题、我们全家的问题,有解决的希望与可能。母亲和我在油灯下读到此,都会很激动,我的心呯呯跳,一想到有可能再一次逃出苦难的农村,有说不出的欣喜。那一年应该是1973年或是1974年,时间在冬天,寒冷的夜里,我和母亲在油灯下,憧憬着光明的前景。母亲嘱咐我,不要给别人讲这些事。第二天,我照样劳动,与大家一起出工,心里却燃起微弱的希望之火。
这个过程十分漫长。一直到1975年秋天我才办成“知青”身份,离开村到知青点上去,年底安排了工作。而母亲又不屈不挠坚持上访了好几年,1979年才办好手续,回到青岛。
开始,母亲试探着给厂里写了几次信。但都没有获得答复。母亲在信中,提出的要求一是解决我的事,因我是无辜地随着家长回到农村,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即使要下乡,跟着学校走,也是“知识青年”的身份,不该像现在这样属于“黑五类子女”。二是提出自己的问题,母亲的申诉大致是“历史问题早已查清,组织上已有结论。“文革”中我又没有新错误,不应该遣送回农村。要求恢复原职工作。”
写信都如石沉大海。到了1975年,母亲决心亲自回青岛上访了。时间应该是在1975年上半年,母亲从离开原单位回到农村后第一次回到青岛、到原单位上访。母亲的第一次上访,碰了大钉子。这是母亲后来,隔了比较长的时间后才告诉我的,大约是不让我感受到挫折,受到心理上的打击。厂里接待她的人态度十分恶劣,对母亲恐吓威胁,坚持说送她回农村是应该的,你有严重的历史问题,应该在农村好好接受改造,不得再来上访等。母亲去过几次后,厂里接待的人同样回答,甚至威胁她再来就要报告公安局把她抓起来。同时,通知门卫,母亲再来就不让进厂了。
无奈,母亲只好回来了。她回来时经过临清,在我父亲处住了一段时间,我想一方面是休息一下,调剂一下心情,另一方面也是在那里打听一下消息。因为临清棉纺织厂有不少像父亲一样,从青岛调来,有的人亲戚还在青岛,有的人也是挨整的家庭,能打听到一些信息。
回到农村,待了几个月,母亲决定再一次回青岛上访。这段时间是在秋收的时候。母亲这次去,待的时间不长,可能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样子。她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就是厂里将为我补办“知识青年”身份。关于她的问题,虽无进展,但至少厂里态度有变化,不像上一次那样强硬了。
对于母亲来说,对方态度的强硬与否,并不影响她的决心。母亲和我们全家,坚信我们是无辜和冤枉的,要求解决问题。尤其母亲,她的意志十分坚定和顽强,并且十分有毅力,她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她认定了目标,不动摇。无论对方是威胁,来硬的;还是利诱,来软的,她一概不听。碰了钉子,她受挫但不灰心,调整好心情,找到机会再尝试。
对于我,补办成知青手续,至少是从“黑五类”子女变成了表面上荣光的人了。谁都知道,所谓知青,是从城市里来的学生,是响应领袖号召来到农村的。在农村人眼里,这些年轻人在这里劳动,是暂时的,终要离开农村。而且,一旦身为知青,吃饭,以及其他生活问题,就不单是个人的事,而是生产队、公社,甚至更高一级的政府,有责任管的事了。
母亲也不专等青岛那边解决问题,她在村里以前也是一有机会就向干部们说明自己的问题,取得各级干部的同情和理解。回到农村不久,母亲就把自己的所谓问题解释给干部听,大多数村干部对母亲和我们全家的遭遇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予同情。没有一个干部,因为母亲解释她的情况,而给母亲扣上“不老实”“想翻案”等新的“罪名”。但他们不能解决问题,母亲还是一直被管制,“享受”四类分子的待遇。
“文革”期间,经常有各种的工作队派到村里来,一般是三五个人,安排住在村民的闲房子里,吃饭是各家派饭。开始的时候,我们家因为是“黑人”家庭,连给干部做饭的资格也没有。后来,记不得是哪一年了,也开始给我们家派饭了。村民们还是比较实在的,一般给工作队的干部做的饭,要比平时自己吃的好一些。做好以后,这家里就去一个人到干部住的地方,请他们来家吃饭。按照规定,这些干部吃饭付钱和粮票。
有两种情况让给干部派饭有困难。一是上面说的,给客人做饭总要比自己做的好,这样对于生活困难、常年缺粮食,缺油,菜也不充足的村民来说,觉得干部给的钱和粮食抵不上做的饭的价值,就不愿意接这任务了。二是有的时候是驻村干部提出不到某家去,这种情况大多数是因为这家不但穷,而且卫生极差。其实穷和卫生差这二者是关联的。这种情况下,干部去到这样的家里,吃了一顿二顿,实在不能忍受饭菜太差,卫生太差,就给村里干部提出不到某家去。村干部就再另派他家。
因为到村里来的工作队,都是从县里各机关抽调的工作人员,这些人都是吃商品粮的干部,生活条件比农民好许多。下到农村来,对他们也是一种考验。
至于他们的任务,也是根据形势需要,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任务和重点。据我观察,在村里干部要换届时,他们来主要是搜集民意,为上级提出意见。其他任务有督交公粮,指导生产,抓阶级斗争等。有的还兼有活跃村里文艺生活,发展民兵队伍等的任务。
来村的工作队是上级派来的,他们进驻以后,不能说是取代,但至少是参与了村里的决策。有工作队在村,村里的干部有事要听工作队的,不再自己决定事情了。当然这些工作队是否愿意运用这个权利,又是另一回事。据我的观察,大部分工作队都是抱着应付的想法,知道自己到这里来,总是临时的,任务完成或时间到了,就撤走了。因而,对村里的事,不愿多管,遇事主要听村干部的意见。名义上是在村里驻村,有些工作队成员,三天两头不在村里,说是到公社或县里办事,有些人借机回家或到其他地方办自己的私事。即使在村里,大多数工作队,无论是其中的负责干部还是普通队员,大多以应付的态度住在村里,既给村里解决不了大问题,也不主动给村里添麻烦。
也有工作队成员没有处理好各种关系,惹出麻烦的。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来了一批工作队,领队是一位男性,当时30多岁。山东荣成人,部队转业的干部。但我记不得他是县上哪个单位的了。
他带有部队干部和青年人的朝气,高大英俊,说话声音大,语速快,看得出是很直爽的一个人,也因此来村不久,就与年轻人打成一片了。晚上,借村里小学的教室组织民兵活动,主要内容是学习,有时教大家唱歌。说到唱歌,我这里插一句,我在农村时,虽然是四类分子子女,参军不行,但还让参加民兵活动,民兵活动时,常常唱歌,但农村里的青年人,大多没上过几年学,即使上学,学校里大概也不开音乐课,当时又没有收音机,所以农村人受到音乐熏陶的机会很少,因此唱起歌来,几乎所有的句子都是跑调的。因为很多歌我在城市里是学过或听过的,现在听村人这样唱出来,觉得十分好笑。
再说这位工作队长带领青年人活动,参加的民兵中有不少的女性,对这位同样也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干部,很喜欢。也可以说是为他的魅力所吸引,很多女孩喜欢他。其中有我们队上一位女孩,年龄与我相当,我们常在一起干活的。工作队来了以后,这位女孩常与他们一起活动,比别人可能更多接触或接近工作队长,村里人就开始风言风语地议论。但也说不出他们有什么具体的、违背道德的事。
乡人的舆论也是很可怕的。过了一段时间,上面把这位工作队长调走了,走的那天,我们队上的这位女孩不顾家人和村人的反对及阻挠,执意去送他。这事对这女孩的声誉产生了不好的影响。在当时的农村,旧观念仍比较重,认为女孩不应当自己搞对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主宰女孩命运的力量。
我们队的这位女孩,个头不高,但长得比较俊俏,大大的眼睛,标致的脸庞,虽然没上几年学,但她的悟性很好,喜欢城市里的文明生活,追求新事物。她与我们家关系很好,与
母亲在一起劳动时,对母亲多方面照顾。说实话,我也喜欢这个女孩,但我在农村的时候,由于家里的黑身份,不敢也不甘恋爱,因而也没有对她表白过。
这位敢说敢干的女孩,最后通过一次戏剧性的努力,不但到了城市工作,还嫁了城市的一位大学老师。她离开农村,是通过她的一位什么亲戚介绍的,是到小学里当老师。初听到
这个消息,村人都十分惊讶,因为村里人都知道,她大约也就上过三年二年学,怎么能当老师呢?她能干得了吗?但是人家就是去了,而且一直干下去,直到后来结婚生子,成了城市
人。
2021年秋天,我与她还有另一位女性、另一位男性见面。我们四人同村同队,年龄相仿,当年几乎天天在一起劳动,关系很好。分别几十年,在人生的暮年有机会再见,说起过
去艰辛的生活和繁重的劳动,对比今天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大家感慨系之。
再回来说改变我母亲身份的一位工作队长。应该是1975年秋天,那个时候我已经得知青点上去了。这位男性工作队长人们称他王局长,是县水利局的局长。这次他带队来我们村
里工作。母亲也许是到青岛上访过,掌握了一些信息,可能更有信心,就找到王局长,把自己的历史问题及“文革”遭遇,从城市被赶到农村的事,向这位王局长谈了。经过几次谈话,
王局长对母亲说:“你的情况,历史问题都有过结论,你也没有新的错误,运动中群众组织的说法不是结论,不足为据。因此你不应该被管制。”
母亲当时听到这消息,简直有点石破天惊的感觉。自从1966年被说成是反革命,1968年第二次被遣返回到农村,从此成了黑人,被管制,被控制,失去了自由,戴上了四类分子
的帽子,至此已过去10年。无数个日日夜夜,盼望着摘掉头上这一顶无形却无比沉重的大帽子。望眼欲穿。
应该是王局长,事后向村干部了解了情况,就果断地下了结论,并通知了村干部。从此,母亲获得“解放”,不再继续被划入四类分子行列,恢复为普通群众的身份,与村民平等了。
这为她以后多次去青岛上访带来了方便。
从当年到如今,我们非常钦佩、感谢、不忘这位王局长——我们一直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对于关乎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大事,他敢于负责,处理起
来不推诿。实在难能可贵。

(25)命运的转折:知青点,供销社

1975年秋天,母亲第二次回青岛上访,带回了将为我补办“知青”手续的消息。回来半个多月以后,估计手续应该到了县里。于是,我向队上请假,骑自行车,到了40里外的县城,打听找到了县知青办。
县委、县政府的办公大院在县城的东面,靠近河堤的地方。大院里排列着十几排平房,最南边的一排房,门是向北开的,算是南房了。中间位置有两间屋子,就是知青办。
接待我的是一位女性,四十多岁。后来知道,她是知青办的郭主任。她没有架子,说话很和气。我说明来意,她查了一下,告诉我:“哦,你的手续已经从青岛来到我们县里了,今后你就是我们管的知识青年了。”接着她又说:“我们会通知你们公社。”
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就起身说:“好,那我就回去了。”
“你等一下,”郭主任让我重新坐下,“县里最近要新开知青点,集中安置散住在村里的知青。这个新点在青罕公社的吴夏庄。准备工作已基本完成,最近就可以安置知青了。你要愿意去,现在可以报上名。”
“那我就报上名,”我回答。这是我几乎没有思考,也没有想到回家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就自己即时做出的决定。在我的脑子里,觉得对在知青点上的知青,县里会格外关照,会优先安排工作。事后证明这个判断是对的。
郭主任就把我的名字登记在一张表上,让我过十天或半个月左右再来看一下。
从此,我的身份改变了。从一个四类分子的子女,当时官方称呼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改变成了下乡“知识青年”。回到村里以后,把这个情况给母亲说了。母亲也完全赞成我的决定。尽管此后我还是天天跟往常一样,与乡亲们一起投入到紧张的秋收中,但人际关系变了。县里的通知似乎也很快到了公社。公社让村支书传话来,让我试着写一些新闻报道一类的稿件给公社。我想他们也许想测试一下新增加的这位知青的水平和能力吧,或者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使用。
乡亲们也拿我的知青新身份开玩笑,比如当我用铁锹为准备种麦子的地堆垄,堆出的土垄不齐时,他们就笑着说:“人家是知识青年咧。”其实我回到农村老家,干活已满7年。农活,即使最累最脏的活,都干过的。只是没有机会学习犁地、使牲口等活。差不多我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乡亲们的这些玩笑,既有对我将来可能离开农村的一种善意祝福,也夹杂着一些嫉妒。他们是命定要终生在田地里劳累一生的。
几十年后,当我在2015年又一次回到老家我们村里的时候,见到了几位当年与我一起劳动,如今也是进入了老年的乡亲。他们有的,因为儿女有出息,在城市里买了房,搬到城市里住了,却还有仍在农村劳动的。我是在秋天十月一期间回去的。正碰到我昔日的一位同伴,正在村里的路上,也是他家房子外面,在旺玉米,金黄色的玉米锤子堆成小山样,要是在过去,有这样的收成,我们该怎样的心情激动啊。我们握手,合影留念。这位伙伴,在过去是与我几乎天天一起劳动的,我前面写到住窝棚一节,某年冬天,正是我与这位伙伴被生产队上派去看大葱,晚上睡在地窨子里,地上铺上谷草,每人带一床被子,晚上挤在一起睡觉。度过了一个冬天。好像是每天晚上记2或3个工分。
分别太久,我不知道与他谈什么,只是想到,我只是在“文革”期间回到农村劳动了7年,而他我走后,又辛苦劳作了40年。
过了一段时间,还没等我去县里问,知青办就通过公社转来通知,让我某日到吴夏庄知青点报到。母亲为我准备了一个脸盆,是那种称为“搪瓷”的脸盆。而在村里,我们用的都是陶土的盆。一般家里舍不得买搪瓷盆的。另外,母亲请村里的木匠把家里从青岛带回去的一只木箱子,修理加固了一下,重油涂了油,给我装东西用。我最好的一位伙伴,我们同岁,曾一起参加过根治海河,出过河工。他送我一只搪瓷茶缸,作为纪念。
原来我是想自己骑自行车去的。吴夏庄离我们家比到县城近六七里路,约有三十五华里。
村里却要派人送我。由两位村干部送我到知青点。从这点看,村里的干部,他们的礼数还是很周全的。送我的分别是大队和小队的干部。大队上的是类似于后来的村主任的,仅低于支书的人,姓田。小队上是我们队的保管员,也算是小队上的二把手。这两位年龄都比我大不少,当时应该都四五十岁了,让我觉得心里有些不忍。感谢他们代表村里,送我奔赴前程。
大队上的这位干部,我与他接触不多,但前面提到我参加挖河,到东光县的那次,我们村带队的就是他的儿子,我们一起出河工,关系很融洽。也可知道,他们父子俩都是与人为善的淳朴的乡亲。
小队上的这位保管员,七年前我们安家时,曾带我去买水缸等生活用品。后来,他也做过我们小队的队长,曾与我有过矛盾和对立或说是对抗,我对他本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我认为他曾多次欺负我,给我小鞋穿。但他这时不计前嫌,送我到知青点。在农村劳动时,一方面由于被送回农村劳动,本身就有怨气,再由于当时我年轻气盛,好多事处理得也未必妥当。晚年反思,也要对这位姓孟的我们小队的干部,说声抱歉。往事如烟,一切的爱恨情仇,都已飘散在时光的烟尘中了。
这两位帮我驭着行李,我们3人一路骑行来到吴夏庄,找到知青点。正是午饭时间,知青办负责人安排我们和其他知青一起吃了饭,村干部就返回了。吃饭时,村里两位干部还特意向知青点上的负责人介绍我,说我在村里劳动,如何能吃苦耐劳,干活好,人聪明,受生产队重视和重用等。他们说的重用也许是指近年来,让我学习和操作队上唯一的一台柴油机。
从此,我与我的老家,二屯村的农业劳动脱离了。
现在来说知青点的情况。前面说过了,吴夏庄属于青罕公社,是运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庄,这一点与我们村相同。距离县城六七里路。说到农业生产和农民生活,应该比我们老家要好一些。这方面,我并无准确的统计数字,只是从观察所得的印象。
这个知青点来了我们3位男生,十二三位女生。说到这批知青,有一少半是像我这种情况,随着家庭被遣返回农村的,最近才补办了知青手续。还有几位是从城市随家人被“疏散”回农村来的。
我们3位男生全是随父母遣返回农村的。也可见当时遣返在全国涉及的人之多。除我之外的这两位男生,分别来自北京和天津。村里安排我们3个男生住在一户村民家中三间屋中的西间。东间住着一位老者,他大约七十岁。没有老伴。有儿子但不与他住在一起。平时就这位老人自己做饭和生活。他是一位乡村画家,善于以毛笔画古代人物。当时正在批林批孔,评法批儒,他就画孔子、荀子等人物。
西间屋是一间空屋子,村里干部给我们找了三张木床,我们3个男知青就睡在上面。女生的住宿比我们差,因为他们人多,可能找不到那么多床,就让她们在一处三间没有间隔开的大屋子里,打地铺睡觉。跟我们村里一样,这个村里也没有电灯。知青晚上学习,我们往往是凑到女生的宿舍里,在昏暗的油灯下,念一段语录或报纸了事。
吃饭是集体吃。由村里安排一位师傅给我们做饭,知青中又推选了一位女生帮厨。灶台在屋里,却没有吃饭的桌椅,我们就打了饭,在伙房的院子里,蹲在地上吃饭。伙食主要是玉米面窝头,正是秋天,还有红薯,菜主要是白菜。基本吃不到肉。
我们这个知青点没有干部带队,原则上是由村里的干部管。但他们也基本上不管。好像我们知青也没有让推选或指定一个班长。这一段两个月的知青点生活是比较散漫的。原因之一是从来到知青点到安排工作离开,一共两个多月,刚刚适应,就离开了。从县知青办来说,对于建立一个新点,可能他们也需要时间来摸索怎样进行管理,包括协调与村里的关系等事务。
劳动方面,我在家乡村里,生产队的活是早起出早工,干一会儿活再回来吃早饭,中午休息的时间稍长一点,但下午一般情况下要干到天黑。农忙的时候,有时晚饭后还要再干。而在知青点,早饭后才去干活,磨磨蹭蹭地到了地里,干不一会就回来了。劳动工具也不全,往往到干活的时候,缺这个少那个,东找西找,费不少时间。村里也不指望我们这些人干活,干多干少他们也不在乎。村里的支书,不大常见。带领我们的是民兵连长。也许村里干部和村民都知道我们这些人,不过是来此过渡一下,或迟或晚都要离开,何必指望他们干活?所以我们劳动,可以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天稍一不好,就不下地了。因此在村里二个月,我只记得去推过一次土,还有一次是到村里的扬水站上看过,也许是浇地,让我们巡视一下水渠。我在我们村里开过柴油机,带动水泵浇地,所以对比吴夏庄的扬水站设备,看出比我们村的好很多。机器马力大不说,启动方式就不同。我们小队上的12马力柴油机是手摇式启动。村扬水站上的大马力柴油机是多人一起拉转轮跑,带动机器点火工作的。吴夏庄的柴油机用电池启动,像汽车一样,我也长了知识。总之在劳动方面,以我这个干过最重农活的人来说,在吴夏庄的劳动,实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每天也没有考勤,所以我们倒自由来去。女生们家在本公社的,又家里有亲人的就常常回家。我们3个男生最常去的就是县城。大概三五天就会去一趟。目的有公有私。于公方面,一是到知青办要粮要煤、打听消息等。二是到县城里玩。关于第一点,民以食为天。由于没有带队干部,伙房里的师傅告诉我们,快没有粮食了,快没有煤了。女生们就说,你们男生去知青办要吧。责无旁贷,我们3个男生就到县城去,有时走路,有时骑自行车。好在不远,即使走路,多半个多小时也就到了。到了知青办,见到郭主任,她摇摇头,自言自语说:“没有了吗?不是准备的不少吗?”我们就不说话了。
开始是我们3个男生一起去,一个月后,有了招工指标,我们3人中的一人安排工作了,安排到衡水某单位。后来就我们2个男生去见郭主任,郭主任不在时,知青办姓邵的一位男子接待我们,知青办另有一个年轻人,据说他也是知青,父母是县里的干部,以知青身份在知青办帮忙。反映问题时,郭主任不在,邵和那位年轻人就记下来,一般很快就能解决问题。
我们去要粮要煤,女生还让我们反映过总住地铺不行,大约见过郭主任3次。有一次,她直接对我们说:“总这样不是办法。要尽快送你们走啊。”她说的走,当然是给我们安排工作。我们何尝不朝思暮想安排工作离开农村呢?
郭主任不在时,那位知青常与我们多说几句话,他告诉我们,郭主任为给我们安排工作,到处要招工指标,不辞辛劳,不遗余力。我们相信这是真的。我们这批知青,到知青点两个月后,凡是下乡超过2年的,全部安排了工作,离开了知青点。我们一起到知青点的十多个人,大概只有2个或3个人,由于下乡时间不到2年,没有走。
我们来到知青点的时候,粮食运来多少,不知道。但煤堆在院子里,好大一堆。感觉时间不长,就没有了。我们知青私下议论过,怀疑有人偷了去。但并无证据,也可能我们估计的不对。此事存疑吧。
到了这年(1975年)的11月底或12月初,通知我们填了表,又到县医院检查了身体,明确告诉我们,要给我们安排工作了。传出来的消息是有一部分人可能安排做老师。
安排工作前,我回了一趟村,给母亲说了情况。母亲当老师,挨了整,对当老师心灰意冷,就对我说:“最好别当老师。我要不当老师,也许不会挨整。“我也认同母亲的观点,回到知青点以后,就想提出这一个要求。安排我们工作这事归县里的劳动人事部门管,我就找到了那里。但接待的人,根本不听我的要求,还没等我说,一听我是来谈安排工作的事,就说:“你回去等着,到时会通知。”
大约是12月中旬,分配工作的通知来了,我们这一伙10几个人,有两位安排到位于邯郸的衡水铁矿,其余在本县安排,有一人当老师,二三人到供销社系统,五人左右分配到县皮毛厂,另有几人分配到县农机修造厂。我安排到县供销社所属的青罕供销社工作。青罕是公社,驻地就是青罕村。那时是每一个乡镇设一个供销社。
不知道根据什么分配的,有一位女生被分配到衡水铁矿,她找到我,要求跟我调换一下。我没有答应,因为母亲当时还在村里,我为照顾母亲,也不愿离开本县。
接下来是办理手续。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农民成为吃商品粮的职工,要上交粮食给国家。理论上也说得过去,当时是秋天,你已经分到了秋收的粮食,而这些粮食是吃到明年麦收的,所以你现在离开农村,开始吃国家供应的商品粮,要把从现在起到明年麦收这一段时间,你已经分得的粮食,以平价卖给国家。
这个办法,这种逻辑合理不合理,我也不知道。只是长了一个知识而已。我不知道,这事对于吴夏庄村公平不公平。他们为我们安排工作,交到县粮库的粮食是知青办给的、还是村里出?这事,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
到了报到那一天,村里派了一辆小驴车,把我的行李装上送我到了五六里路外的供销社。村里来的车,顺便到供销社拉东西,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我工作的时间是1975年12月20几号,我记得县供销社开给青罕供销社的介绍信上说:“兹有某某某到你单位报到,为固定工。”从那一天开始,我正式离开了农村,身份成了吃商品粮的职工。也是从一个城市的学生,被赶到农村当了7年多农民后,又离开农村,成了国家职工。当然,变化是从青岛,从一个较大的城市,到了乡镇上工作。不过那时,能脱离农村,不再整天素面朝天、风吹日晒,干那又苦又累的农活,还整年为吃而发愁、拼命,已经是很好的了。多少人希望这样而得不到。按照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人的欲望也是等满足了一层之后,才开始追求更高的一层的。我也是。时间长了,才不满足于待在小地方,而想法回到大城市去。
我在青罕供销社工作了差十多天三年,具体工作就是售货员,也叫营业员,兼着工作的部门,即供销社副食门市部的会计。关于在供销社生活和工作的情况,下一段再写。我们一同安排工作的知青,安顿下来以后,也抽空互相走动,了解一下其他伙伴的工作情况。我到过县里的皮毛厂,看了安排在那里的知青的工作,感觉还不如我的工作环境和条件。皮毛厂是加工动物毛皮的厂,生产条件非常差,和我一起在知青点的那位男生安排在某个车间,干的是清理动物皮的活,宰杀后的牛羊皮子上面带着血和肉,要泡在碱水里一定时间,然后从水里取出来放到一个大案子上,由工人用特制的大铲刀,刮去上面残留的肉、油脂和其它脏东西,这活又脏又有难闻的气味。干活的人要弯着腰很用力地干。很原始的方法。女知青安排在厂里的地毯车间织地毯,整天坐在高高的工作台上,一针一线织地毯。一样是原始的工作方式。那个时代就是这样。县里没有什么好的企业,没有现代化的、采用大机器生产的企业。有的不过是有数的几家相当于小作坊的工厂。不知道这些知青后来的命运如何。
2025年春天,我有机会回到家乡,在县城与旧友聚会,问起当年知青办的郭主任,友人告诉我,她后来提拔为副县长并在此职位上退休,前些年过世了。她任知青办主任时,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爱护、安排我们知青,在知青的心中,她是一位负责任的,又富有同情心的好干部。(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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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荣生丨青岛归去来(之八)》 发布于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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